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强震之后,失去了土地的农民 | 泸定地震

北京青年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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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自:北青深一度

记者 / 梁婷 实习生/苏子涵 李沁桦 王琳茜 张馨尹

编辑/ 刘汨

地震中不少农田房屋被滑坡掩埋

9月5日,发生在四川甘孜泸定的6.8级地震,已造成93人遇难,25人失联。那些正在山腰田间劳作的农民,在雨点般的落石下侥幸逃生,身后的农田被滑坡瞬间吞噬。

十多天过去,当他们从逃生的恐惧中恢复过来,才开始意识到,维持全家生计的农田已经彻底消失了。“么得土地了”,一起失去的,还有那些辛勤种植的佛手柑、花椒、玉米大豆……

在西南山区,耕作本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特别是在刚刚熬过一个创纪录的酷暑之后,又遭遇一场强震,那些与土地有关的,原本具体、明确的生计变得看不见、摸不着了。仰仗土地生活的农民,在慌乱中失去了未来的方向。

四川省抗震救灾指挥部决定从9月12日18时起,终止省级地震一级应急响应,由应急救援阶段转入过渡安置及恢复重建阶段。当地政府表示,将鼓励帮助群众开展生产自救和科学规划灾后重建。

安置点帐篷里的孩子 

“就一下,地就没了”

最凶的一阵地震过了之后,李丽从地里站起来,“死老命地朝着安全的地方走”。她没注意到自己的脚已经被乱石砸伤,小心地挪在像“被菜刀切过”的悬崖小路上,脚下就是奔流的大渡河。而她刚刚所在的那片佛手柑地,已经全是“光杆杆”了,几十公分粗的树都被连根拔起。

在泸定县得妥镇,地震发生时,很多农民像李丽一样,正在地里拔草、摘果子......9月,正是采收佛手柑的季节。这是种不易侍弄的农作物,要三年才能结果,采摘烘干后被用作药材。近几年,泸定县大力发展佛手柑种植业,提出要打造万亩佛手柑基地。2021年的新闻报道形容,佛手柑鼓起了泸定县村民的“钱袋子”。

在得妥镇湾东村,周芸芸眼看着佛手柑价格一路走高,收购价从前几年的8、9元涨到了去年的27元一斤,今年,在原有的10多亩佛手柑的基础上,她又多种了10亩。丈夫外出打工,她一个人看护着20亩佛手柑、16亩大豆还有12亩花椒地。

地震发生后,周芸芸跑到村委附近避险,远远望着自家田地的方向,不仅看不到一点植被的痕迹,农田也没了,满山坡都是滑坡后留下的泥土石头,“光麻麻的”,周芸芸说,“就一下就都没了。”

已经成熟的大豆,结了果的佛手柑全部被埋了......周芸芸一家失去了40多亩田地,汶川地震后花了近20万元盖的2层7间的新房变成了废墟,房子边的猪圈、羊圈、鸡窝也没了样子。她不知道那20多头猪、30多只鸡鸭、40多只羊还在不在,地震之后,她只看到有4、5头猪跑在废墟外面。

这不单是近20万元的经济损失。作为农民,失去土地,意味着失去了唯一的家园和生计。

对于李丽一家五口人来说更是如此。丈夫吴小军患有小儿麻痹症,是三级残疾,种地虽然也很吃力,但这是他唯一能做的。“老板看我这种自身走路都恼火的,你还给人家打工?”

“我们俩就靠到地头做一点事养活娃娃,供他读书,现在不能了。”李丽说,在失去20多亩地之后,她一度庆幸,70多头猪还在。地震之后的几天,她还能乘船穿过大渡河,回去喂猪。

但几天前,船夫突然接到了通知,太危险了,不能再载人回去。李丽已经四五天没去喂那70多头猪了,“死了,我们就啥子都没得了。”

为了这70多头猪,李丽一家付出了很多,他们甚至在山顶种了一片玉米,专门作为猪饲料。得妥镇位于大渡河的河谷地带,山坡很陡,每次李丽背着50斤的化肥往山顶去,“恨不得爬上去一步,又退回来半步。”到山上后,衣裳好像从水里捞起来一样,都湿透了。有时候下雨了,一路泥泞,更是要“打起筋斗”的。

地震发生后,她才听人说,还可以给牲畜买保险,“我们这种家庭,人都买不起保险,哪个给猪买”。再讲起从悬崖上逃生的经历,她没有“捡了条命”后的兴奋,只顾为今后的生计发愁。

  佛手柑是当地重要的农作物

“就靠自己的双手”

李丽哭诉着,自己生活不下去了,但她强调,说这些并不想靠谁。丈夫吴小军的想法和她差不多,这些年种地挺吃力的,但他不拄拐杖,也不靠别人。

最初包产到户时,分给他家的农田都在平地上,后来因为要修水电站,都被淹没了,他们便守着山坡上的20多亩地继续耕种。在这里,他们最初只有4棵佛手柑,现在一共种了好几亩,从“一块多一斤都没得人收购”的日子,熬到了现在的20多元一斤,眼看着生活越来越好。

他们生活的泸定县曾在2001年被列为省级扶贫开发重点县,一度是四川省45个深度贫困县之一。2014年底的一组数据显示,全县145个行政村中贫困村占44个,贫困人口有3043户10493人。经过多年的努力,他们和这座县城一起,一步步走出了贫困。

周芸芸是十几年前从凉山嫁到泸定县湾东村来的。2008年盖房子的近20万元中,有10万元是她和新婚丈夫的积蓄,公婆资助了四五万,再加上政府补贴的两万多,这对年轻的小夫妻也在泸定有了自己的新家。

一开始他们只有17亩地,后来政策变了,退耕还林的地可以重新种了,她和丈夫决定捡回来继续种庄稼。加上开垦周围的荒地和承包地,最终拥有了40多亩农田。

十几年间,通过种地,他们添置了电视、冰箱、沙发、衣柜、床。周芸芸说,现在的孩子不比以前,“挑得很”,觉得床和衣柜都不好看了,近两年,又都换了新的。还配齐了皮卡车、单桥车、电动车,又另外买了一辆小轿车。

种地没有亏待他们,周芸芸也没有一天是怠慢的,她几乎每天都在地里。今年,光佛手柑就已经打了4道药。第1道是杀虫的,第2道是保叶的,第3道要保树根不烂,直到打完第4道保花保果的药,才到了采摘果子的时候。

她说,种地好比带娃一样,要随时观察,看它长得高不高、好不好,还要修枝、除草。16亩大豆地里的很多杂草她是一个人拔完的,因为大豆是和魔芋套种的,魔芋受不住除草剂,必须人工除草。

但是,种地直到年底才能看到收益。三个孩子开销巨大,为了挣现钱,周芸芸的丈夫在今年5月去西藏打工,修隧道,每个月8000元。她原本以为的月结工资,到现在还没拿到过钱,说还是要年底统一结算。

丈夫走了以后,地里的事情就要靠周芸芸一人来完成。像身边所有务农的人一样,她每天5点半就起了,先给两个孩子做早餐,然后去喂猪、鸡、鸭。骑电瓶车把孩子们送到学校以后,回来再给自己随便弄点吃的,就下地了。

今年种地格外的艰难。周芸芸说,化肥价格暴涨,去年最贵的时候,一包化肥也就100元出头,但今年没有哪一种肥是低于150元的。只用在佛手柑上的肥料,就投入了近3万元。

化肥涨价,其他农作物又在跌。在李丽家,以前能卖到一块四五一斤的青果,今年收购价只有五毛。干旱带来的打击更大,苞谷、红豆往年能产2000多斤,今年的产量少了一半。过去的这个夏天,四川遭遇了1961年以来最强的高温天气。吴小军说,高温那段时间,村里人自己买了发电机,想办法接管子,给佛手柑地搞灌溉。还有的村子为了避开高温,选在晚上,打起手电筒,在山坡上冒着生命危险灌地。

终于熬过了8月,天气一点点凉快起来,他们等来的却是一场地动山摇。

李丽家倒塌的房屋

“以后咋个生活”

很多农户扛过了高温,却在地震中倾家荡产,地震引起的山体滑坡,也冲走了雅安市石棉县王岗坪村陈建军的60亩地,一同消失的,还有80多只羊。

陈建军今年54岁,从小就在这座山上种地,“和爹妈一样”,成为了农民。他外出打过零工,但几年前,在回家路上遇到了滚石,耳朵和眼睛被砸伤,幸好,保住了一条命。自那以后,他失去了打工赚钱的机会,重新靠地、靠天吃饭。

地震发生时,陈建军正在家做饭,躲过了一劫。而王岗坪村不幸遇难的村民中,好几个都是在地里收佛手柑的农户。因为眼下正是采摘第二批果实的日子,这也是一年中长势最好的批次之一。

石棉县农业农村局一位技术人员说,佛手柑对水分要求很高,今年受干旱影响,佛手柑的果实受到很大影响,收益本就预计下降。据他介绍,往年佛手柑均重8两左右,最大能达到4斤4两。今年的均重可能只有5两。

地震那天天气不错,高温终于缓解,前一天晚上没下雨,白天又是阴天,正是干农活的好时候。陈建军的妻子说,那几个遇难的“闺女”一大早就去了地里,一直到中午吃饭都没有回家,最后永远留在了农田里。

李丽不晓得“为什么地震就光顾我们这些山区?”接受采访的前一天中午12点,又有了余震,她一身都“耙(软)完了”,一整天都觉得地在晃,不敢进屋。她的亲戚也都在受灾严重的得妥和磨西镇,她无处投奔,“即便去投奔亲戚,只能是短期的,不可能长期噻,是不是?”

地震刚发生时,逃亡路上,被消防员、官兵救援时,她“感觉心里有了安慰”。当逐渐从恐惧中走出来时,她发现幸存下来只是开始,作为农民,失去了土地、牲畜之后,“以后不晓得咋个生活。”

四川省抗震救灾指挥部决定从9月12日18时起,终止省级地震一级应急响应,由应急救援阶段转入过渡安置及恢复重建阶段。当地政府表示,工作重点将是全力救治伤员、妥善做好群众临时过渡安置、继续修复震损基础设施、避免次生灾害造成人员伤亡、鼓励帮助群众开展生产自救和科学规划灾后重建。

一位村干部说,目前还没接到恢复农业生产的具体政策,他只听说,有部分地区通报,对于受损严重、需要重建的“红牌区域”,每户会有6万元的补贴。但眼下,震区更多的精力还是在抢修道路、修缮房屋这些工作上,田地上的事,暂时还顾不上太多。

这几天,吴小军一大早就到指挥部,想请工作人员帮忙把猪运出来。李丽觉得,那70多头猪,“大概率都要被饿死了”。喂猪的饲料都是赊的账,猪没了,饲料的钱还要还,她恼火得很。

李丽说,“人家脚好手好的能去打工,一天100多块钱,一家人也能平平淡淡过得去,像我们这种就没得什么办法了。”他们还供养着两个70多岁的生病老人,和上学的娃娃,“作为一个大人,你不可能不让娃读书,让他去打工是害了他一辈子。”结束采访后,她又哭着打来电话,询问有没有什么办法能让她回去喂猪?

周芸芸的小儿子马上就要上小学了,她和丈夫原本计划,年底有了钱,让孩子们去读好一点的学校。她说,“我们都没什么文化,太可怕了,不想孩子再重走这一步”。突如其来的地震打破了他们对未来所有的想象。现在,周芸芸和三个孩子住在安置点的帐篷里,丈夫因为疫情还困在西藏。她说,现在不敢多想什么了,只要三个小孩健健康康就好。

(应受访者要求,文中人物使用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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