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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咒》这样的民俗恐怖片,为什么让人后怕?

澎湃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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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完台湾电影《咒》,你被吓到了吗?很多终于一睹为快的观众,被结尾的“恶意”搞生气了。原本只是旁观者,想隔着屏幕的安全距离观看一场诅咒,却在最后被告知:你也是其中的一部分。原来是导演不讲武德,突破了恐怖片的安全区域,不仅推倒第四面墙,还加入许多沉浸式互动环节,把电影变成音乐会——成就它的,是观众的倾情投入。

如果你也是持不可知论的恐怖片爱好者,不妨坚持到最后。这是一个很好的机会,问问自己,观看恐怖片的时候,是在寻找什么?在电影结束后感到后怕,你在害怕什么?

恐怖片也有很多类型,柯孟融的《咒》属于民俗恐怖片。要我说,这种类型最吓人。可越是吓人,就越想知道为什么。

因果律是保护我们心灵安定的一道屏障。如果相信它,就能笃定坏事不会随随便便掉到自己头上。哪怕掉下来,也有因可循,或有法可化解。民俗类恐怖片不遵循这项为纷乱世界找到规律的安全法则。在这里,文明社会虽有现代科技、宗教和国家制度的保护,人的心底依然留存对万物有灵的记忆。

在信与不信的边缘地带,有神或灵的存在。祂们的意图不明,对所行之事意志坚定,真实身份则讳莫若深。在电影主人公寻找祂的过程中,会和根植于当地人心中的信仰发生碰撞。这两股不信与信、对抗与臣服的力量同时存在于电影观众的心里。观影的过程仿佛在观看内心交战。是东风压倒西风,还是东风西风合为一股,被更高的力量吞噬,或侵袭其他人类,将导致完全不同的观影体验。

民俗恐怖片最观照内心。它表现的文化背景与观众自己的越接近,就越容易入戏。亚洲导演尤擅此类。去年的《南巫》(马来西亚)和《灵媒》(泰国/韩国)皆是指向当地文化杂糅渊源的佳作。更早的好片有中国台湾的《双瞳》、韩国的《哭声》、中国香港的《僵尸》及日本的《灵异咒》。《仲夏夜惊魂》(瑞典,2019)虽然发生在遥远之地,血腥屠戮背后的原始祭祀文化仿佛《金枝》中掉落的一片叶子,和各个人类社会都有过的萨满-祭祀传统相通,亦在这个谱系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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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故事中,总有一小群人守护着一位神或灵。祂很古老,即使在当地信众的心里,名字和来源也早已化入模糊不清的传说中。对这位神灵的信奉既不隶属于几大宗教,也非邪教,直通原始宗教的血脉。

接受供奉和献祭的神祇,和当地的文化密不可分。祂是把一群人牢牢吸在当地的力量,使他们在现代社会的剧烈变迁中免于流散,代价是永远侍奉的承诺。泰国东北地区深山里的巴扬神(《灵媒》),日本长野下鹿毛村的“锅具魂”(《灵异咒》),从东南亚传入的疑似密宗神“大黑母神”(《咒》),都是这样的神灵。

神与神不同。只要把神的旨意装在心中,基督徒、佛教徒、伊斯兰、犹太教徒们但行天下无碍。邪教的信众因为有明确的所求,或求来世、或求钱财和性,或求严格的集体生活和强大“教主”带来的安定感,团体和教主的重要性远超过在地。

民俗恐怖片里的神灵既非唯一,也不是仅仅装在心里就足够。祂们残酷、专横而强大,与土地和一方百姓紧密相连,只索取及施予惩罚,极少展示慈爱。“锅具魂”需要被咒术降伏,一旦村庄被淹,祭祀中止,祂的恶念愈炽,最终聚成人形流窜人间。大黑佛母需要牙齿、头发、耳朵、山羊和名字的供奉,更想要自由。把这种信仰带到台湾深山中的陈氏家族未及享受祂的泽被就陷入危险,只能请佛母入地道并用镜阵和泥童封印。善于操控人心的佛母,最后仍一步步利用村民和外人(女主角李若男)达到自己的目的。

守护这些神灵的人群,是影片中最先让人察觉到异常的部分。他们看似正常,多为质朴的村民,偶尔也会化作现代社会的IT精英,做出把古庙移入都市大厦的惊人之举(《双瞳》)。只要不涉及禁区,这些神灵的守护者人性犹存。《咒》中,阿东和阿明带着若男回到他们的老家拍摄祭祀仪式时,舅公等亲族并无恶意,像平常的长辈一样和善。《灵异咒》中下鹿毛村的村民对外人虽然戒备,程度也没有超出古老农村对外来人的警戒心,妇人照常在屋外晾晒衣物。《僵尸》里的梅姨是个好心肠的婆婆,因为不舍亡夫,才请心怀不轨的九叔作法为其复活,炼成僵尸害了整栋楼。《南巫》中养小鬼下降头的妇人,平日毫无骇人之处,看起来只是一个因为儿子意外去世而伤心的母亲。《灵媒》中,被巴扬神选择附身的家族,尤其是这一代的灵媒尼姆大婶,是一个通达、善良而坚定的人。像她这样的人,往往是一个社群中享有威望和信任的重要人物。

正因为守护者们只是普通人,不像邪教教徒被洗脑而摒弃了人之常情,他们是代表观众视角的主角和神灵之间的一道缓冲带。他们既是常人,普普通通地靠劳动生活,也会在某些时刻现出异样,滋生恶意。在看见神灵的真身之前,光是祭祀中浑身写满符文的村民齐刷刷亮相(《咒》),就足以吓到外来者和观众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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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这群人的努力失效,神灵的力量扩散出当地一隅,进入文明世界的范畴,瘆人的感觉开始爬上皮肤。 

失效的原因或因祭祀中断,比如《灵异咒》中的下鹿毛村因兴建水库被沉入湖底,祭祀被迫中断,迫使“锅具魂”重新寻找愿意为祂效力之人。或因本该信神的角色拒绝信仰而惹怒神灵,《灵媒》里接受现代教育的小姑娘敏拒绝巴扬神附身,最终招来恶灵,上演万灵齐显的末世景象。踏入禁区,破坏封印,唤醒神灵,比如《咒》中破鬼特工队的行为,也会引来灾祸。还有一种更邪恶的设定:《哭声》中的“日本人/鬼”和萨满教法师原就是连裆模子。他们从一开始就目的明确,意在混乱一方百姓的头脑,粉碎现代文明教化和基督教信仰,把村民推回到乱力怪神的时代。

《双瞳》的设定比较特别。两位道人须经历转世—渡劫方能修仙成功。他们无视时代,派遣信徒寻找人魈,推入地狱,完成飞升。他们不需要被唤醒,也无所谓被打扰,始终明确地朝目标推进。可怕之处在于,同样的修仙行为,在古代和现代环境中有全然不同的解读。在今天的语境中,神鬼已被驱离生活中心的位置,被赶到黑黝黝的角落不再轻易现身。如果本着不触碰便不出现的原则,井水不犯河水也好。《双瞳》突破了这个设定,让修仙这种古老行为继续唯我独尊地在现代社会进行。

广厦中的庙宇之战屠戮一地警察,视觉奇观化了“不信”的现代人的内心景观。身居都市,远离鬼神的人啊,多多少少,心窍一室里就有这么一座奇异的庙宇。推开门,是幽暗广阔的“信”。它遵从另一种思考方式,摒弃当下生命,既害怕神灵降下的惩罚,又乞求祂的庇佑,甚至僭越地想要成仙和永生,与神并肩俯瞰众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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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信仰只存在于当地,就算信奉这些神灵的守护者已经失败或异化,观众仍能饶有兴致地隔岸观火。只有当现代文明和传统人伦的捍卫者们——医生、警察、育幼园阿姨及院长、父母双亲、侍奉正神的神职人员纷纷死去时,恐怖的体验才真正开始。

祂已经离我们很近了。人之为人所仰赖的是非、善恶、因果,对祂全不起效。《汉江怪物》里的老爷子说过一句话,大意是当怪物伤害人类,就应该果断被消灭掉。可是在民俗恐怖片中,这种简单明断的古老智慧注定失效。因为主角(也就是我们)面对的不是汉江怪物这样明确的恶物,而是隐形的“坏坏”和众多的谜团。谜团拖住手脚,让人不能抛掷燃烧瓶、射出利箭与伤人之物痛快地决斗,必须先在迷雾中爬行,寻找一串问题的答案——请问,你是什么神灵,从哪里来,想要什么,怎样做才能摆脱你的诅咒?

在这类影片中,主角需要像侦探一样追寻这些问题,像角斗士般拼死一搏,争取一线回到正常生活的机会。

悬念和恐惧错杂在一起。虽然经常会有宗教学/人类学教授之类的角色提供线索,正神/善神的守护者或本尊出手相助,主角依然大都在劫难逃。

因为,他们有时会信错神。被视作善神的巴扬神真是善神吗?后来的地狱景象是因为祂遭到拒绝而离开所致,还是祂根本就是恶神,不能遂心意便邀来众灵大开杀戒?有时认错神,凭凡人一双肉眼,好不容易历经艰难以为摆脱了恶灵,没想到收养的孤儿就是“锅具魂”的灵体。有时识错人,以为是在救人斗鬼的萨满,其实是鬼的帮手。有时只是大梦一场,钱小豪以为的大战僵尸邪道,只是濒死前的幻象。

神的意图,而不是祂的面孔,才是终极谜团。神灵所求的无非是获得祭祀,行使天生的使命,或是像《哭声》中行魔鬼之事。为了达到目的,祂们需要媒介。人的身体成为神灵行使意志的容器。神明狡猾又强大,在祂们与人类争夺身体这具容器的过程中,更令人害怕的反倒不是神灵,而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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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管神、灵、鬼是否存在,我们后怕不已的,总是与祂一起出现的人性和人的命运。

“你那么努力,但还是失败了”,《哭声》结局的深深无力,与《汉江怪物》中全家拼尽全力还是没能救回贤书一样,都是人被命运狠狠作弄了一番。

《灵异咒》的男主角小林雅文是个专访灵异事件的作家。他算是民俗恐怖片的主角中最专业,精神最强大,也最没有私心的探寻者。他像侦探一样追查线索,无限接近了“锅具魂”的真身,最后功亏一篑。他的失败带给观众出乎意料的挫败感,因为我们差不多已经把这部电影看成了推理片。像小林这样冷静的侦探,总能在最后解决谜题,让世界回复安宁。但我们搞错了,另有一种力量,连拥有免死光环的侦探都难以幸免。

借神灵之眼,还能照见人性的种种。

人的复仇心,让《南巫》中的妇人借小鬼之手对邻居下降头,手段之阴损狠毒,堪称邻人之恶的极致。

私欲炽烈时,人会像《双瞳》中修仙道士和弟子们忘了自己是人,毫无顾忌地大开杀戒。他们最接近邪教信徒,心中只有一种信念——成仙。《僵尸》里养鬼续命的九叔也是如此歹毒。他人的性命没有价值,或是作为障碍除去,或是像炼丹的材料,只配被投入熊熊烈火中。

但更多的时候,人因为胆小怕死或对他人的眷恋,纵容利己心无限膨胀,直到吞没良心和善意。

换句话说,就是助纣为虐。观众总是容易轻信,像相信侦探光环一样相信主角向善的心意。有时候的确是这样,《南巫》里的女主角阿燕虽然不信鬼神,为了治好丈夫被附身后的怪病缠身,她只身赴洞穴拜祭象屿山神,希望得到来自泉州的女神的庇佑。《灵媒》中为了保护女儿,主动求请善神附身以挑战恶灵的诺伊,虽然不幸招来恶灵附身而失败,至少她曾有过心意如此。

一旦有些电影推翻了“人心向善”的默认规则,让主角从一开始就怀揣害人之心,那么一直与主角共进退的观众,后怕的感觉便会盘桓不去。

我说的后怕,并不是《咒》让很多人气不忿的“晦气”。李若男最后的告白是剧情最精妙的一块拼图。有了它,这个关于“袪魅”和“祝福”的故事才算圆满。导演处心积虑地敲掉第四堵墙,为的就是邀你入局,完全地沉浸于其中,才能深深体味到人性的复杂。

若男不是天生的坏人,任谁在那种情况下都有可能做出一样的选择。当恐惧太过巨大难解,人就会尝试着把它简化为可以理解和处理的“东西”。比如,把诅咒想象成一个总量恒定并且可以转移的实体。只要把它转移出去,找人分担,就能有效减少自己身上的份额。比如类似“买命钱”的传说,你以为那是天降横财,其实可能是别人故意留下来“买”你寿数的。

只有极少数人才会像黄火土勇敢到底,在永生不死的诱惑和恐怖的幻境中,都坚守住做人的底线。黄火土是理想化的人,李若男只是一个普通人,甚至还算一个相当勇敢的人。男友和父母横死后,她一个人探寻大黑佛母的真相,试遍解除诅咒的方法。她心里曾经有爱,六年前在地道外真心守护过被献祭的小女孩,也想救地道里被困的“孩子们”。后来发现各种方法都无果,她自愿成为佛母的帮凶,故意让帮助她的人——警署的警察、心理医生和朵朵的养父、社工阿姨、神父神婆去送死。李若男彻底“激怒”观众的时刻发生在电影的最后。她用红布蒙住自己的双眼,伸手解开佛母的遮脸布,让已经如惊弓之鸟的观众,代替影片中虚构的“纪录片观众”,彻底暴露在深不可测的诅咒中。

这时我们才发现,被骗了。一直在求救的李若男,原来早就决定成为释放佛母,帮助她行使使命(扩散诅咒)的工具人。她也那么努力过,精心策划骗局,步步为营,还在最后一刻蒙住了自己的眼睛,祈求佛母垂怜饶她一命。她不仅是“那么努力,终究失败”,而且是“变成坏人,害人无数,仍旧失败”,更加可悲。

她的死没有意义,反有点幽默。在佛母的操纵下,李若男和谢启明一样大力磕头而死,机关算尽反误了卿卿性命。不过也许,和佛母一样心机深厚的李若男再一次骗了我们。她诈死,和佛母达成协议,以成片的广泛流传换取自己的性命。佛母可以控制谢启明磕头传视频,但总不会剪视频做后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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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俗恐怖片的魅力,不止于后怕。它亦有好的文学和艺术作品常有的功效——唤起对不可知的敬畏,回看自己的文化根源,察觉人的渺小和处境的荒诞。

《南巫》和《哭声》中,各路民间信仰借人身做容器,在小小一方土地照面、斗法。有的伤人性命,有的普渡慈航。《灵媒》邀来死去的草木鸟兽皆附身于人,恶狠狠地展示万物有灵的怪诞景象。

现代文明和古老信仰的碰撞在《双瞳》中最激烈。残酷而利己的古老信仰,目不斜视地穿过现代文明,在灯火昼夜不灭的都市,留下一缕悠悠还魂的气息。

《哭声》中的日本人/鬼、萨满法师、白衣女人、基督教辅祭、警察和村民们是这片土地上先后存在过,依然并存着的力量。基督教、神道教(未点名)、萨满教忙着争夺人心,可人心仍然失神涣散,魔鬼的化身才能乘虚而入。白衣女象征的祖先守护力量被误解,维持人间秩序的警察钟久,对常识和正义的信心被片片瓦解。

这样的悲剧让人浑身发冷。前人的命运和今人的重叠在一起,逼我们重新审视今天的生活:如果依傍的一切被更高的力量摧毁,我会变成什么,人,神的傀儡,还是恶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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