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部今年目前分数最高的华语电影,何以动人?
最早听说《隐入尘烟》,该片在今年二月入围了第72届柏林电影节主竞赛单元,是2022年唯一一部入围的华语电影。原本电影计划乘着入围欧洲电影节的热度在二月上映,却突然撤档,一晃五个月过去,《隐入尘烟》最终上映,豆瓣评分从7.8分稳步升至8.3分,成为今年目前分数最高的华语电影。
记者 | 卡生
以下内容涉及剧透,请谨慎阅读
在土地上生长
李睿珺拍片已经16年,差不多3-4年产出一部影片。他说,“拍电影就跟植物的生长是一样的,你把种子种下去,它不到收割的那一天,你强行收割是磨不出面粉来的。”他快不了,只能慢慢来,就像田里庄稼的生长。
李睿珺导演工作照
大众对他的电影相对陌生,很多片子只在电影节放映过。《老驴头》《告诉他们,我乘白鹤去了》《家在水草丰茂的地方》被称为他的“故乡三部曲”,他的每一部电影都与土地、乡村息息相关。《隐入尘烟》是他故乡系列的延续,这一次,他讲述了一段朴实但动人的爱情故事。
这个故事其实他老早就写了出来,但李睿珺总觉得差了点什么,直到2018年回到老家,他看到很多老房子被拆,又有许多新建的楼房平地而起,他终于找到了这部片子的叙事抓手——我们与脚底下土地到底是怎样的关系?
李睿珺出生并成长在甘肃花墙子村,父亲在县城做老师,母亲是农民,他直到高中才真正离开村庄。拍摄《隐入尘烟》的村子便是他小时候长大的地方,至今村子里依然住着很多的亲戚,影片中和海清演对手戏的武仁林是李睿珺的姨父,曾经在他其他的片子里出演过配角。小时候学校里会放“农忙假”,让孩子回到地里帮大人收割麦子,李睿珺的话不多,但在描述小时候的村庄生活时,他显得滔滔不绝。很多童年里的记忆被凝固成了影片里的镜头,比如他小时候收完麦子,要在原地等风来把麦子扬起来,父亲在一边捡起麦粒在他的手上打上记号,这些很小的细节都是温暖过他人生的体验。
小时候,他在村里见过许多像马有铁和曹贵英这样的人,他们是在集体生活里的边缘人、失意者。李睿珺说,“当快速的城镇化重新升级了村庄,这两人并没有赶上时代的顺风车,他们还在那片土地上,按照原有的秩序在生活。李睿珺特别想知道这样的人是如何展开他们的生活?如何跨越人生的不如意,又是如何在这个世界里建立属于自己的存在感?”有的人会把目光停留在跑马拉松赛的前几名,而他恰恰想知道后几名的人生故事。
影片一开头便是两家人在撮合老实巴交、沉默寡言的老光棍马有铁(武仁林 饰)和身患尿失禁且不孕不育的大龄女青年曹贵英(海清 饰)组成一个家庭,两家人在屋里商谈这桩婚事,两个当事人均不在场,曹贵英在屋里听着家里人迫切想将她嫁出去的说媒,马有铁在屋外心疼自己刚被哥哥打了的驴,一边安抚一边喂料。这桩婚事无需顾及两人的感受,因为他们都是被家族嫌弃的人,跟随驴车,一前一后,两人默许并开始了相依为命的生活。这对贫困夫妻住的是远走城市打工村民的破旧房子。虽然是临时的居所,但两人收拾得干干净净,墙上贴了喜字,也是一个温暖的家。
影片总共133分钟,镜头里展示了村庄的春夏秋冬,他们买种、耕地、播种、灌溉、收割、卖粮,他们两人的关系也在日复一日的劳作中得以升温。马有铁平日里沉默寡言,但土地似乎让他生长出了一些自然而然的人生哲学,他一边播种一边自言自语,“人长着脚总能走来走去的,总比种在地里的庄稼和菜强多了,粮食种在地里就哪儿都去不成了,风吹日晒的,生生死死的。”贵英在一旁听着,马有铁的话说到了她的心坎里去,她只是在一旁低头发笑,心里又生出了更多对男人的依赖。类似这样从土地、庄稼、动物身上获得的感慨,多次在影片里出现。
事实上,很难判断马有铁和曹贵英之间的感情是爱、陪伴,还是互相取暖。在观影过程中,并不需要去分析这段关系的情感本质,它和地里生长的庄稼一样自然而然,是土地和劳作给这两个失意者注入了尊严与从容。劳作虽然辛苦,在闲暇时,两人坐在田间地头,喝水休憩,倾听麦浪声音,彼此说两句暖心的话,男人把麦穗粒印在女人的手上当作礼物;他们躺在炕上,在纸箱子上扎洞放上电灯一起等待孵出鸡仔;两人决定自己制作土坯盖新房时,晾晒了好几天的土坯遭遇暴雨,两人在大雨里摔倒,相互搀扶,边哭边笑;建新房时给燕子留了生活的地盘,当有燕子筑巢还生了幼仔时,两人为这远道而来的生命感到欢喜。他们坐在院子里终于吃上了自己家鸡生的蛋;男人去了县里的市集就想着给贵英买一件能给她遮住裤裆的大衣,以免她失禁了被人嘲笑;贵英站在寒风里,怀里揣着一瓶热水,在村头左顾右盼等着从城里回来的男人......
在观影过程中,我一度非常担心有什么外力破坏了这两人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幸福生活。对于李睿珺而言,他并不是只想去书写一个关于村庄乌托邦的田园诗,他更想表达的是城市化进程对农耕生活升级、进化的同时,我们所迷失且丧失掉的东西是什么?所以影片一方面塑造了人和土地最质朴的连接,另一方面又不停地用时代变迁的发展拆除两人共同创造的家园,每一次被迫搬迁,曹贵英坐在驴车上看着轰然倒塌的房子,眼神透着遥远的落寞。
当曹贵英犯病掉入河道中淹死,马有铁最后的精神支柱坍塌了,他处理好家里所有的事情,把驴赶到了沙漠的边缘,驱赶它离开,还给它自由。隔着老远,驴回头和马有铁四目相对。结局是开放式的,推土机推倒了新房,一切美好、遗憾、失落、苦难最终隐入尘烟。
诗意是刻意的吗?
《隐入尘烟》是一个作者意识很强的文艺片,票房不会像商业片那样大爆其实是意料之中。上映一周分数不断走高,票房却只有区区400万,排片率在1%左右。李睿珺对院线拍片比例表示理解,“首先要让电影院活下去,但还是希望大家吃完肉,留点骨头给这部电影。”作为各大电影节的获奖常客,李睿珺说最早也是权宜之计,对于新人导演而言,很难获得被资本相中的机会,处女作《夏至》是他和村里亲戚们东拼西凑了30万元拍摄的,后来还了许多年才清了债务。所以,从《老驴头》开始,他开始申请各大电影节扶植新人导演的基金,一定程度上解决了燃眉之急。
在一片盛赞之中,还是有一些不同的声音,其中最大的质疑在于对苦难的浪漫化表达是否是刻意编排过的诗意?
李睿珺在采访时聊起这些年来城市生活和乡村生活给他带来的不同思考。他说,乡村和城市有点像折叠的形态,彼此之间实际上是隔绝的。城市变化飞速,乡村虽然也在变化,但两者之间实际会产生很多误解。“我拍的是自己喜欢的电影,质疑也好,批评也好,我觉得这一切都跟我没关系,我就是想做一点自己想做的事。”
如果看过李睿珺过去的影片会发现,他的“故乡三部曲”其实一直是在延续故土的母题,在李睿珺看来,他所有的表达是他观察和记录的农村生活日常。“我曾经跟土地发生过非常紧密的关系。我知道粮食是怎么来的,房屋是怎么建起来的,我知道土地对农民意味着什么,乃至在那里,那些纯良的为人处世和他们自发的哲学观点来自何处。这一切都不是想象出来的,而是这片土地上的人创作的。”
《告诉他们,我乘白鹤去了》虽然是苏童的小说改编,但里面爷爷每天在等待仙鹤到来带他离开的想法或许在观者心中是某种隐喻的投射,而在李睿珺将苏童小说影视化的过程中,他脑海中想起的都是小时候的生活。他记得,开春的黄昏,小孩子们会聚在村子的湖边,他们要等待前来吃种子的鹤、白鹭、白鹳,小孩子们大声吆喝,驱赶走鸟群,那是孩子们最开心的一份工作。
《家在水草丰茂的地方》是我很喜欢的电影,讲述了一对有隔阂的留守兄弟,在爷爷去世后,骑着骆驼穿越沙漠寻找在外打工的父亲。李睿珺说,那个片子所描写的裕固族生活的游牧片区就在村子附近,他们常常会来村子的商店里买牙膏和电池,他熟悉他们的生活。他小时候常常被母亲寄放在亲戚家里,因为母亲会在半夜穿过沙漠去草原上捡牛粪回来生火做饭。这些细节很动人,它们构成了李睿珺电影中具象化的诗意影像。
回到《隐入尘烟》,或许有许多人不理解马有铁“老好人”的性格从何而来,甚至将他作为弱者的道德叙事当作一种“伪”真实的存在。李睿珺的解释是,是脚下的土地给了这两人第二次生命,所以他们对地里的庄稼和周遭的动物都有一种无差别的接纳。这两个孤独的个体被各自的家庭抛弃之后,成为大地的孩子,被土地接纳,所以他们把这份包容也回馈给了周遭的所有生命。
李睿珺唯一拍过的城市电影《路过未来》,也依然有着西北故土的根性。影片有一半在深圳拍摄,讲述的是第一批农民工和他们的孩子的去留问题,他们老了能不能在这个城市里留下来,需不需要回到土地,如果选择回去他们生活到底怎么样?《路过未来》主角一家,可以看作是反对土地流转政策的老驴头的后代。即使离开村庄多年,李睿珺还是会常常做梦回到故土。那是一种深层的意识,也是他一直以来执拗地拍摄故土故事的原动力。
在拍摄《隐入尘烟》时,他坚持要让姨父出演马有铁这个角色,那种从土里生长出来的风霜、粗粝的感觉不是演员能演出来的。当定下海清出演曹贵英时,姨父很想放弃,怕自己和专业的演员搭戏万一演不好了丢人,更何况那是电视里常常看到的女演员,后来李睿珺安排了海清住在姨父家,每天晚上吃完饭和姨父喝两口酒,慢慢熟络之后,姨父才放下心来。
虽然我没有农村的生活经验,但是李睿珺的电影挺能戳我心,偶然会有某个画面闯入脑海,后来我仔细思考了一下原因。在他的电影中,人是身处自然秩序里的存在,对植物、动物、人,有一种很辽阔的悲悯,这种东西不一定通过人为的教育而获得,而是自然教育的结果。后来我看到了海清在微博里写过一段和姨父相处的回忆,印证了我的观点。她写,“种子放进去,我就在想,真的会长出小芽吗?我经常在地里一个人待着,村民说在地里看见一个活的稻草人,后来姨父说,让鸟吃一些吧,这是一个真正种地的人说的话,这个世界上的万物都有它自己的生存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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