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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蜘蛛侠:英雄无归》:为什么要让彼得·帕克被所有人遗忘

澎湃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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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蜘蛛侠:英雄无归》作为蜘蛛侠系列电影最新作,引起了影迷的重大反响,既有三代蜘蛛侠同框的感动,也有对故事情节的不满。本文主要通过回答两个问题来解读电影的主旨:蜘蛛侠为什么要拯救多元宇宙的反派以及蜘蛛侠为什么想让所有人忘记彼得·帕克。当然,表达的技巧能否支撑表达的内容则是另外一个问题,不在本文讨论范围。

一、多元宇宙是否存在自由意志

在解读之前两部蜘蛛侠的评论中,我都指出了科学元素在影片中的重要作用。同样,第三部的剧情承接第二部的神秘客和《复仇者联盟4》的多元宇宙,因此解读这一部蜘蛛侠的英雄主旨就绝对绕不开多元宇宙本身。

影片中,托比·马奎尔和安德鲁·加菲尔德饰演的蜘蛛侠和反派来到了汤姆·赫兰德饰演的蜘蛛侠宇宙(为叙述方便,下文三代蜘蛛侠分别用演员名托比、加菲、赫兰德指代)。赫兰德在交流中得知了另外两个宇宙的故事,明白如果单纯的把他们送回去,故事将按照原有的既定情节展开,为了不让悲惨的故事发生,赫兰德决定在自己的宇宙将各位反派角色治愈再送回原本的宇宙中。这一情节是推动故事的发展的关键,其根本动机在于,是不是每个宇宙中都有一个蜘蛛侠和他的MJ,是不是每个宇宙中的梅姨都必死。如果每个宇宙中的蜘蛛侠故事线都大同小异,那么不同蜘蛛侠的自由意志何在?

这里需要指出的是,物理学和大众文化中的多元宇宙其实还颇有距离。从大众文化角度而言,多元宇宙或者平行世界其实并不是一个完全新的东西。从神话、民俗角度而言,由于这些故事的地域性,加上口口相传中的变异,故事经常呈现出多个版本,因而共享同一个母本,打一个形象但不准确的比方,用今天粉丝文化的来理解,就是这些故事是同一个母本故事的同人作品,沿用的是同一套人物模板和世界设定,约瑟夫·坎贝尔《千面神话》就曾对世界范围内的神话进行归纳总结。量子力学诞生之后,和相对论类似成为故事的新源泉,对原有的时间旅行进行再包装,其中多元宇宙也成为了故事重启的代名词,不同版本之间类似神话故事一样共享母本,但是又各有各的时间线和中心任务。从这个角度而言,多元宇宙本身体现的是母本(套用今天流行的话就是IP)的价值,说明这些故事是受欢迎的、这些人物是有生命力的,展示了作者、编剧等人的创作意志,是他们自由意志(以及商业考量)的体现。而物理学与大众文化的一个根本性分歧在于,物理学中的多元宇宙诠释由于无法从实验上得到观察而只能是一个理论假设,但是大众文化中,我们总是倾向于每个宇宙都能被遍历,不同宇宙可以互相交流,呈现出跨次元壁的现象,使得作品精彩纷呈、百花齐放。 《蜘蛛侠:英雄无归》剧照

但是当我们回到物理学本身,毕竟故事中彼得·帕克一直在讨论平行世界的物理问题,多元宇宙诠释通常会导致一个自由意志的佯谬,这就是量子自杀。因为当我们做出一个选择时,世界就分割成了两个,那么当一个人自杀时,如果我们总是选择他没有死的那个分支,是否可以说明他永远是不死的?类似的,如果我们总是在时间线中选择有利的选项,就像做文字游戏里的分支剧情一样,总能打出完美结局,那些死去的人是否就没有存在意义,或者说我们是否能想象存在那么一个上帝,在祂眼中故事的所有结局都已写好,难道量子力学的宇宙也和牛顿的机械宇宙一样是宿命论的吗?这里首先要指出一点,由于我们用类比的语言去思考量子力学的问题,很大程度上就带有宏观世界、线性时间的思考痕迹,如树形图的自身就带有线性时间的属性。另外,量子力学和相对论的发展也已说明宏观世界和微观世界或许存在一些物理上的鸿沟,物理学惯用的还原论(即从粒子层面的物理规律还原到我们的宏观)或许行不通。

我们来看一个例子,关于量子力学中的自由意志问题近年来也引起了科学界和哲学界的一些讨论,2006年康韦(John Conway)和寇辰(Simon Kochen)提出了自由意志定理,2009年在学术讨论推动下提出了加强版自由意志定理(Strong Free Will Theorem):“倘若人类拥有自由意志的话,基本粒子也分享了这种有价值东西的一部分。更精确些说,倘若实验人员能够自由地选择测量仪器的定位方向,粒子的反应(严格说来是粒子附近宇宙的反应)也不是由宇宙此前的全部历史所决定的。”这一理论一经提出引发了各方讨论,推崇者认为这是量子力学发展迄今为止的最高峰,从物理学层面解决了自由意志问题,使得哲学上思辨的决定论有了明晰无误的论证;反对者认为这个定理只不过是把量子力学已有的理论重新表述而已,其从物理学引申的讨论过于跳跃,甚至无法区分决定论和自由意志的区别。本质上这也不过是高能物理界还原论和反还原论学者争论的又一翻版而已,前者相信世界的一切最终可以划归为基础简单的物理规律。

由此我们还是回到大众熟悉的赫兰德身上来,显然他的思考也不会是过于艰涩的物理学思考,而是带着物理学帽子的常识思考,他只不过想帮助到其他世界的蜘蛛侠,改变他们的结局。因为他认为,不光自己是蜘蛛侠、是世界的超级英雄,其他多元宇宙中的蜘蛛侠也同样重要。换句话说,他不承认自己作为完美结局、唯一主角的正确性和合法性,他不是被上帝选中的那个被观测者。是的,他在努力地向看着电影的各位观众上帝证明:我不是被你们观测而存在的,我是因为我想这么做而存在的。

一方面他冒犯了观众,让观众意识到自己作为上帝视角的痛苦,一方面他尊重了其他的蜘蛛侠和反派,使得三代同框变得格外得温馨与浪漫。然而,最为诡异的是,最终他回到了母本的故事框架中,梅姨最终还是死了,MJ最终不知道彼得·帕克就是蜘蛛侠,一方面似乎使得三部曲的故事变成了一个笑话,他从钢铁侠之死的成长中重新归零,重新学会“能力越大责任越大”,另一方面却又呈现出某种虽千万人吾往矣的神话浪漫主义色彩,他明知道自己的宿命,为了打破宿命最终走向了宿命,西西弗斯会是快乐的吗?

当然,本质上这仍然是影片创作者意志的体现,至于这是由于他们黔驴技穷抑或平衡商业化的结果,则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了。

二、超级英雄到底是谁

什么样的人是超级英雄呢?拥有超能力的人吗?讨论这个问题,自然是绕不开尼采的。正如中国古代有好古的传统一般,西方某种程度上也相信人类社会正从黄金时代走入黑暗时代,尼采在这样的背景下就提出了超人哲学,只有超人能拯救堕落的人类,他列举了一些超人应该具备的特质,从身体上的一些超能力,到道德水平的至高无上,最终他喊出了上帝已死,人人都应该成为超人。正如神话中的诸神的黄昏,旧神死去,新世界才会诞生。由于尼采本人的酒神气质,这一理论充满了奇思妙想和个人浪漫主义情怀。在他的基础上有不同的学者发展了自己的理论,其中维特根斯坦提出“天才之为责任”:天才是最高的道德,因此他是每一个人的责任。这就是蜘蛛侠说“能力越大责任越大”由来,也是大家提及最多被广泛所接受的。

但是这无法解释一个问题,为什么最为典型的超级英雄:超人、蜘蛛侠、蝙蝠侠等等,他们都要伪装成普通人,甚至不能让身边的人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份。我想,这可能需要用克尔凯郭尔的信仰骑士来解释。

作为存在主义的鼻祖,克尔凯郭尔指出只有我相信的主体间性的东西才能存在,他和后来萨特不同的地方在于他将这种相信归之于神。他举了圣经中亚伯拉罕的故事。故事中上帝让虔诚的亚伯拉罕杀掉自己的儿子以撒来献祭,亚伯拉罕最终同意了,上帝在最后用羊代替了以撒,这个被大多数人视为荒谬的故事就成为了克尔凯郭尔的信仰骑士。他和大家熟知的、悲剧的阿迦门侬不同,他不是献祭自己的孩子以挽救国家。他也不是确信上帝会让以撒复活或者上帝只是在考验他,他甚至不是为了宗教信仰而毫不犹豫地决定杀掉自己的孩子。他是虔诚的相信上帝,所以他会不安,他会犹豫,这是他个人的困惑,最终他做了信仰的跳跃,决定献祭自己的孩子。亚伯拉罕信仰上帝,那是他的道德准则,现在他的道德准则诱惑他不要遵守,因此他最终决定遵守准则,然而这是无法言说的,他只能沉默,“圣人无名”。一旦说出来这种个体的信仰就会变成普遍的,也就违背了克尔凯郭尔的宗旨:个体性永远大于普遍性。所以我们去看《超人:钢铁之躯》,当超人的身份被公布之后,他先是被塑造成了神,然后又被拉下神坛,因为他已经不属于他自己,变成了公众的符号。

而对于公众,克尔凯郭尔是没有什么好印象的,正如今天大家喜欢用乌合之众来形容群氓一样,他用群鹅来形容那些盲目服从舆论、听信社会上的流言蜚语、通过揭发他人隐私进行人身攻击的群体,他认为这些受媒体等影响的人失去了作为个体存在的边界,不仅玷污了自己遵守的道德,还将这些道德公之于众、去干扰别人的存在。他在目睹丹麦霍乱引发的恐慌时说:“瘟疫将人们分裂为单一者,教诲他们成为单一者”,因为疫情将人们从他们的集体中抽离出来,去意识到自己作为个体生存的困境,亲身经历生活带来的恐慌、压抑、痛苦,历尽磨难磨砺自身,最终获得生活的勇气,直面绝望的深渊而获得生存的意义。如果面前有深渊,你就相信自己勇敢的跳下去吧,完成“信仰的跳跃”,向死而生,这在今天显得格外具有借鉴意义。

而抛开宗教方面的巨大差异,我们或许还能发现尼采和克尔凯郭尔很多相似的地方,例如他们对生存、存在的重视,对个人去听去看去感受的重视。如果我们取一个公约数,那么超级英雄就应该是尊重每一个个体的存在。这也是为什么蝙蝠侠从来不使用致死手段打击敌人,这一违和的设定本质上和这里的违和是一致的,即便和大众普遍的情绪、理念相违背,但是这就是他们作为超人的意义,且无法言说,无法被理解,甚至存在一旦被理解就变成大众了的危险。

我们回头再看这一部蜘蛛侠,几乎完美复刻了克尔凯郭尔的理论,“一个人让自己被群鹅活活踩死,是一种缓慢的死亡方式”。于是面对网络暴力,蜘蛛侠醒悟了,自己之前将真正的自我和信仰公之于众是愚蠢的,那就不能称之为信仰,从钢铁侠那获得的成长是虚假的,因为是可以言说的。所以他最终很坚定地让奇异博士施展咒术,让所有人遗忘他是彼得·帕克。因为真正的超级英雄是彼得·帕克——那个邻家大男孩。因此,我们会发现至少在影片中,对多元宇宙自由意志的处理和超级英雄的处理是一致的,影片是完全能自圆其说的。

三、结语

我们可以注意到,影片名中除了蜘蛛侠(Spider-Man)这一固定的名词,中英文表达的重点是完全不一样的。英文副标题分别是Homecoming、Far from Home、No Way Home,侧重的是家(home),仿佛一个离家上学(homecoming直译即是返校季)的邻家少年,渐行渐远(far from home),最终无家可归(no way home)。中文副标题分别是:英雄归来、英雄远征、英雄无归,侧重的是英雄(hero),描绘出重启之后的英雄,大杀四方,孤独流浪。这当然是文化差异的缘故,但是英文原版标题也突出个体的家,而非大家公认的英雄,我想,已经是一种开篇明义的表达了,作为英雄蜘蛛侠离家越来越远行侠仗义,找回自我的彼得帕克却是回到自己的家中,那里没有MJ、没有朋友、没有钢铁侠,甚至没有蜘蛛侠,那才是彼得帕克完成信仰之跃,真正成长的时刻。正如《超凡蜘蛛侠》中加菲纵身一跃,抱住MJ的尸体一样,失去了彻底明白自己、了解自己的挚爱,痛不欲生却只能鼓起勇气接受,向死而生。只有明白了这一点,在这一部蜘蛛侠中看到加菲的再次跃下,才会有深层次的感动,不仅是没有救回自己MJ的遗憾,更是自己成长之后能救下其他世界MJ的欣慰,赫兰德和加菲做的不是一回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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