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物画源起中国?从卡拉瓦乔《水果篮》读到李嵩《花篮图》
原标题:静物画源起中国?从卡拉瓦乔《水果篮》读到李嵩《花篮图》
自古以来,文艺青年的桌案陈设就少不了鲜花,鲜活美丽的生机与绚烂色彩的点缀成就了花卉新的生命力,旁逸斜出的梅枝与蓬勃锦簇的繁花,都从庭院进入了室内。那些花朵在中国人的世界里,从不被称作静物,而是清供。岁朝清供、佛事清供,抑或文人清供,所展现的都是中国传统文化中的点滴细节。
南宋画家李嵩倾心竭力描绘过的《花篮图》,竟然在抛除媒材介质后,与十七世纪意大利杰出艺术家卡拉瓦乔的油画《水果篮》“撞衫”了,时间和空间的鸿沟在两幅画作并置时全然消失,但是他们所讲述的文化内涵却截然不同。
卡拉瓦乔 水果篮 布面油画 公元1595—1596年 〔意〕 米兰昂布罗休美术馆藏
以器物配置花卉的作品虽在传统国画中屡见不鲜,但大都作为画面的一个配饰或点缀用的陪衬。在宋代之前,鲜有以插花器皿为独立作品的表达方式。李嵩的三幅《花篮图》乃是我国绘画史中较早出现、并颇具开创精神的单独以花器装载花卉的名作。究其原因,得益于南宋宫中赏花活动的盛行。宫廷按年中不同时节在宫内举办各类“花之庆典”,并辅以群臣对花咏词赋诗,插花艺术才得以在宋朝兴盛。就花艺学而言,《花篮图》作为宋代宫廷插花艺术的代表还有一个专属名词:隆盛型院体篮花(简称“隆盛篮”)。这类花器以盛大隆重的方式来庆祝节日到来,并因此而得名,身为画院待诏的李嵩显然对此了然于胸,所绘的三幅不同季节花卉的《花篮图》乃是对宋代宫廷花艺的写实记录,除了具备岁朝清供的庆典之意,并无过多画面表象之外的隐喻。
和李嵩三幅属于清供范畴的《花篮图》相比,卡拉瓦乔著名的《水果篮》则是西方静物画的代表作。尽管在古埃及墓室和古罗马壁画上均有出现,但静物主题的真正兴盛还是在十六世纪。其本意原为对各种花卉、蔬果、鱼鲜、野味、酒、人造器皿等物品处于静态时的直观摹写。英语中的“静物”(Still-life)一词源于荷兰语“Stilleven”,字面意思是“静止的生命”,主要在英国、荷兰等信奉新教的国家中使用。而在意大利等天主教国家中,用来描述的词则是具有教化意味的“死去的自然”(Natura Morta)。虽在字面意义上二者略有差异,但静物画本质上的哲学意义是离不开生与死的。这一在西方艺术史长期不受重视的画种不仅是对物质享乐(如美食和美酒)的庆祝,也蕴含着对世间享乐的短暂性和人类生命转瞬即逝的警示意义。尽管卡拉瓦乔并不是西方艺术史中首位描绘纯静物的画家,鉴于其生前极高的知名度和对后世画家所产生的深远影响,《水果篮》确是所有西方早期纯静物作品中重要的名作之一。
老扬·勃鲁盖尔 陶瓷瓶中的花卉(局部) 布面油画 约公元1620年 〔比〕安特卫普皇家艺术博物馆藏
当然,西方也有描绘盛放花卉的静物画。在卡拉瓦乔创作《水果篮》的时期,有一位以擅画花卉静物而闻名西方艺术史的大师和他在罗马城有所交集。身为十六世纪佛兰德斯绘画巨匠老彼得·勃鲁盖尔(Pieter Bruegel the Elder)的次子,老扬·勃鲁盖尔(Jan Bruegel the Elder)不仅子承父业延续了农民主题和风景画作品的家族传统,还在静物花卉领域大放异彩。十六世纪末期,静物画开始作为独立的绘画题材在欧洲北部低地国家盛行。身为南佛兰德斯地区首位描绘纯粹静物花卉的画家之一,老扬·勃鲁盖尔对整个十七世纪荷兰黄金时代静物花卉题材在艺术市场中的风靡和地位的提升起到了决定性作用。他留下了大量描绘瓶花的作品,散落在全球各大博物馆和美术馆中,并因此赢得了“花卉勃鲁盖尔”和“天鹅绒勃鲁盖尔”的美誉。《陶瓷瓶中的花卉》便是其中颇具代表性的一幅。画家通常采用单一的深色背景来凸显画中色彩斑斓、盛开于不同季节的各色花卉。他通常将较小的花放在下端,郁金香、矢车菊、牡丹和玫瑰放在中间,顶端则大多是白百合和蓝鸢尾。每种花卉在争奇斗艳的同时却互不干扰,展现出他对画面构图的深思熟虑。画中所出现的蜜蜂、蜻蜓、蝴蝶、蚂蚁等昆虫不仅是他采用“错视画”技巧的炫技手段,每一种还均带有额外的象征意义:蝴蝶代表复活的灵魂、蜻蜓意指恶魔和生命的终结、蜜蜂象征受难、蚂蚁则预示着毁灭。上述昆虫的出镜也让这幅美丽的瓶花静物被赋予了“虚空”的暗喻。然而,老扬·勃鲁盖尔笔下盛放的瓶花和李嵩的三幅《花篮图》相比有一个显著区别,那就是前者的花卉静物多是将各季节盛开的鲜花以一种理想化的方式齐聚一堂,而不按照季节划分。他追求的是忠于自然的写实描摹,而艺术语言则融合了真实与想象。
汉斯·梅姆林 祈祷中的年轻男子肖像(正面) 布面油画 公元1485年 〔西〕马德里提森·博内米萨国立博物馆藏
汉斯·梅姆林 瓶花(背面局部) 布面油画 公元1485年 〔西〕马德里 提森·博内米萨国立博物馆藏
罗伯特·康平 工坊 梅洛德祭坛画 布面油画 公元1427—1432年 〔美〕大都会艺术博物馆藏
在分别解读了卡拉瓦乔《水果篮》和李嵩《花篮图》,并粗略阐述了清供和静物的起源与本质之后,我们可以认识到清供和静物是有共同点的:1.二者均起源于宗教。清供源于礼佛,静物则在天主教的宗教题材作品中被赋予了额外的象征意义。2.最初均作为画面的配角和点缀而“出镜”,随着中西方绘画的发展才逐渐自成一派成为主角。清供从最初的礼佛供奉演变至宋朝文人的插花和岁朝清供,成为文人雅士抒怀寄情的渠道,进而映射出艺术家个人的精神追求。而静物画则通过所绘各类物体独特的象征意义来强调生与死,以及世间万物转瞬即逝的哲学思考。直至十八世纪前,静物画大都具备宗教信仰中的教化功能,我们无法从作品中觅得画家的精神世界。李嵩的三幅《花篮图》聚焦宋代宫廷花艺,所记录的是插花之技与赏花之美,从生活情趣到审美格调。卡拉瓦乔的《水果篮》则是赞助人的委约,在以自然主义的表现手法记录自然之外,还蕴含了宗教隐喻和生死“虚空”的概念。综上所述,两幅表现形式上雷同的名作实则有着“风马牛不相及”的内涵。而关于静物画起源于我国的说法则更是完全不成立的,因为清供和静物完全是两个迥异的概念。
(本文作者为列支敦士登国家博物馆荣誉策展人,原文标题为《静物画源起中国?— 从卡拉瓦乔〈水果篮〉和李嵩三种〈花篮图〉看静物画与清供图的本质差异》,全文原刊于北京画院《大匠之门》2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