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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鲁诺·陶特眼中的日本美:至今还能触痛到中国设计的神经

澎湃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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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标题:布鲁诺·陶特眼中的日本美:至今还能触痛到中国设计的神经

二十世纪世界设计领域最令人瞩目的人才流动,格罗皮乌斯、阿尔伯斯等去了美国,阿尔伯斯等包豪斯教职人员参与黑山学院的教学,带来“二战”后美国设计的崛起。

而陶特去了日本,他留给世界和日本的是发现日本传统之美,也是隈研吾这样的当代建筑家在陶特的著述中读到的意义,可以说陶特为东方人在现代主义的浪潮中怎样发现自身传统之美提供可以思索的角度和线索。“陶特近百年前对日本现代设计的提醒,时至今日似乎还能触痛到中国设计的神经。”

陶特曾说日本之美可以从桂离宫开始,而中国之美呢?

手头多了一本《日本美的构造:布鲁诺·陶特眼中的日本美》的书,书籍从装帧、纸张、字体、插图、行间距的设计考究,足以让人注意整套丛书的编辑意图。很多人会以为这是一本建筑或设计方面的专业书,我读完以后反而觉得是一本有建筑学、美学背景的文学作品,第三方视角看待日本文化的散文集。 《日本美的构造:布鲁诺·陶特眼中的日本美》书影
平时我们常常碰到喜欢日本文化的朋友,也偶尔碰到提起“日本”两个字就排斥的义气分子,不管那一类看法,都有他们认识的前置。第三方的见解,譬如西方人怎么看日本也是汗牛充栋,而一个二战前夕到日本的德国人,一个顶级的西方建筑大师怎么发觉日本之美,又由中国著名设计师朱锷先生邀请日本当代顶级建筑设计师隈研吾先生编选,其价值和意义值得读者细细品味。对于一个不熟悉日本的我来说,更感兴趣的是日本社会面对外来文化的态度,在外来文化的冲击下本民族文化的处境;而在布鲁诺·陶特的时代,日本又是怎么样的?日本文化中传统与现代的问题,在传统与现代转型中日本的处境,布鲁诺·陶特是谁?他眼中的日本之美意义何在? 布鲁诺·陶特
从编者前言开始,布鲁诺·陶特《我为什么要写这本书》,隈研吾《重读布鲁诺·陶特的意义》,陈永怡《东方美与现代性》。作者自己、当代日本建筑大师隈研吾、当代中国的美术史学者陈永怡,构成了阅读原文的基本知识。附录与陶特有关的日本友人岸田日出刀《布鲁诺·陶特是何许人》,常常出现在陶特日记里的水原德言《建筑家的休息日》,更让阅读完全书的读者接近一个具体的布鲁诺·陶特。 隈研吾
隈研吾先生非常节制的选择了陶特的七篇文章,《桂离宫》《永恒之美—桂离宫》《不—沿着桂离宫的道路》《伊势神宫》《活着的传统》《日本建筑中的世界奇迹》《日本建筑的基础》。其中一篇《我为什么要写这本书》,在日本几年后的陶特写到,“其一是用感伤的、浪漫主义的眼光看待古代传统;其二则与之相反,无论是日本人还是西欧人,都将现代日本的变化视作单纯的对外模仿。这两种观点都相当危险。欧洲和美国如何看待日本并不重要,但日本人自身对新旧文化的态度,却能左右国家的命运。”(第26页)阅读类似文字时仿佛换上一个中国的名字,更凸显其对于中国读者的价值。 桂离宫
我们还是开始陶特的文学之路吧。 桂离宫
开篇《桂离宫》是一篇内行看门道的游记。桂离宫位于京都西京区,江户时代17世纪为皇族八条宫别墅而创立的建筑群,面积约7万平方米,园林面积约5.8万平方米。行文如游人的视角移步换景,从桂离宫外围慢慢走进园林,在园林中随着观看的移动,在文字的叙述中有迹可循,“围墙如此朴素,它背后的宫殿会是什么样子呢?”(第46页)“进一步观察的话,就会发现这里看似极为简单朴素,背后却大为不简单。”(第48页)对于建筑中自然与经意之美,在含蓄的审美诉求中,那里紧密考量的打造,那里自然融合的等待,建筑设计师把生活的需求和人类对自然热爱的天性,无数细密的关联,不在陶特这样的行家文字导览中,我们哪能品读出近乎“道”的趣味。我会注意行文中有关中国的表述,“也许这座庭院的设计还吸收了中国的技法,但恐怕这位作者也没有亲眼见过中国,因此他并不知道,中国建筑若没有巨大的空间为前提,其各部分的变化组合也不过沦为离奇怪异(这一点很多时候成了日本建筑的宿命)。”在读秋山光和《日本绘画史》(常任侠、袁音译,人民美术出版社1978年8月第一版)时,我时刻注意日本这个民族在各个时期处理外来文化(中国文化)的态度。 桂离宫
读完整本书再去看目录,你就会感受到编选者的意图。假如说开篇《桂离宫》是一个让你初步了解桂离宫的文字,那第二篇就帮助你品味桂离宫的永恒之美。我们先读一段汉译的文字,“地面上堆积的片片花瓣恰似皑皑白雪。格子状的桃林仿佛铺上一片绯红的绸布。如此美丽的初夏,暖意洋洋。阳光已经有些炎热,好在肌肤感觉还舒服,不像酷暑一般热不可耐。”这一天有日本建筑家上野伊三郎先生陪同,从入口到中门,“...从这里,望不到一点日本园林特色的风景。”穿过中门,正殿的前厅,回看才注意入口处,穿过小间、大间(鎗之间)、古书院二之间,到了月见台,这时陶特在安谧宁静中领略到了真实的日本,超乎理解的美——蕴含着伟大的艺术之美。“每当邂逅精良的艺术品,总是不禁湿润了眼眸。”(第66页)“艺术的美以不单单是可见的形态之美,而是隐藏在背后的无限思想和精神。”让我想起最近请教山水画前辈童中焘先生,优秀艺术品的欣赏和接受的问题。他说需要一个知识储备的前置,不然再好的东西也体会不到;黄庭坚跋苏东坡《寒食帖》有颜鲁公、杨少师、李西台笔意,假如不知道颜鲁公、杨少师、李西台,黄庭坚这句在读《寒食帖》时或能共鸣的话几乎白讲。而陶特在这样深入发现日本之美的知识前置在哪里?“沿着杜鹃花阵铺设的飞石道,划出一条直线来分割青草地的铺装石,勾画出房屋轮廓的檐廊石,都展现出了现代式的雅致。我奉劝日本的艺术家们,千万不要对茶室那些特殊的无法模仿的杰作下手,而是应该认真模仿这种样式。”(第70页)真是实践者忍不住的奉劝。这篇文章陶特毫不吝惜的指出桂离宫的美在哪里?“对没有特殊需求的日常生活部分,追求极其自然、单纯的方法,因此整体显得淡泊安然。另一方面来看,却使得带有哲学色彩的背景更加醒目,强化了区分两者的效果。”(第72页)借助桂离宫的欣赏,陶特再次重申自己对现代建筑的主张“在拥有所有优秀的功能的同时还拥有优美的外观”,真是一句直白的话。这篇长文不仅与晚10年的修学院离宫比较,还回到桂离宫的建造者小堀政一,他建造桂离宫时提出“不催工期”“不提意见”“不考虑费用”三个条件,虽然是缺乏实据的传说,“重要的是,桂离宫的建造从日本的艺术中去除了因误解中国艺术而产生的影响,并在净化的同时,将禅宗和由禅宗发源而来的茶道引入了日本的审美。”(第83页) 陶特说明桂离宫正门跟庭院关系的手绘图
第三篇《不——沿着桂离宫的道路》,让我想起傅雷的一篇文章《我再说一遍:往哪里去?...往深处去!》(1933)追问般的题目,这种警钟似的追问,是写给那个时代日本建筑家,也是写给未来的日本建筑家。开篇简要梳理了日本建筑受外来文化影响的轨迹,而日本建筑的特质从哪里开始?“那是因为日本当时充分理解了来自中国和朝鲜(还有一部分是印度)的压倒性的影响,有能力开启一个新的文化时代,确实是世界性的伟业。”(第95页)在小堀远州晚年的故居,陶特开始了深思,“为了现代日本建筑的发展,我们有必要深思在怎样的生活条件下才可能创作出如此的成果。”(第96页)在面对外来文化的态度时,越见多识广,越是不怕丧失国民性,但也提醒现代日本建筑师,无须像古代从中国借鉴一样,求助于美国。也看到大量有欧美学习背景的日本建筑师,从纯粹日本传统中打造出符合现代城市化需求的努力。“像京都和大阪之间,气派的机动车道与无限风光完美结合,算得上是日本典型的成就。在这里,车道正中间保留着古树,这归功于并不墨守成规的土木工程师。”(第103页)从东京的街道、中产阶级的独栋别墅、贫民街区的改造,分层建筑的管理,哪些城市适合建摩天大楼,那些城市不适合。还有建筑设计师不可能漠视的社会问题,以及日本人生活习惯的变化。陶特不断在城市规划和建筑细节上提醒日本建筑师,“日本克服和同化了来自中国的影响,在过去几个世纪里为世界作出了巨大的贡献。今天,日本的任务将更加艰巨。现代技术正不断让世界逐渐变得枯燥无味、整齐划一,相信日本依旧能够吸收、转换它。换而言之,就是将其转换成一种日本独特的文化。”(第119页)而解决这种难度的起点和道路在哪里,陶特从题目上就明确,沿着桂离宫的道路。 日向邸
假如说这个陶特文萃的选本前五篇是写给日本人看的,第六篇《日本建筑中的世界奇迹》是写给外国人看的,仍然沿着陶特的建筑理念看(审美性)和用(功能性)的道路,告诉我们日本建筑的灿烂在桂离宫。而第五篇《活着的传统》,我没法不想起现在热门的“美育”话题,“日本是幸运的,它的国家文化从最初延续发展至今而没有遭受严重阻碍。”(第127页)“在这个美丽的国家中,比自然或是寺院、庭院等更具吸引力的,实际上是现在还依旧生机勃勃地存续于生活中的日本传统。”(第128页)我们在陶特的文章中,仅仅读到一个西方人在日益西化的日本社会发现日本自身的美还是不够的,第七篇《日本建筑的基础》是一次提醒式的演讲稿。面对自身的传统文化,面对外来文化,“日光神社是未能被完全吸收、消化的进口商品。与此相反,桂离宫是将当时所存在的一切影响都吸收进建筑精神并很好地消化、运用的作品。”(第200页)陶特提醒大家“艺术贯穿过去,延续到现在,还将持续到未来,人类的创造将永无休止。”那些是延续精神,那些是对自己的传统或外来的传统低级的复制。在日本茶室往往表现一种卓越的美,单纯的重复会让这种美立刻消失。异化成定式的陋规,相信不止是陶特眼里1935年的日本,也弥漫在我们日常的角角落落。 玻璃亭

阅读到这里,我突然感觉到陶特提醒日本人面对自身传统的良苦用心,对现在的我们来说,仍然是那么的奢侈,“日本人就这样突然丧失对自然的敏感了吗?我不知道如何解释。”(第161页)换作中国人呢?我们只会朗诵古人留给我们的词语或诗句,《文心雕龙》里对世界的看法和感受,多少又是我们生活的一部分,我们还奢谈什么对自然的敏感,有勇气直面问题的人或许还可以谈谈我们的粗鄙,历史经验告诉我们,每一次民族的复兴,都属于有勇气面对自身问题的族群。

当然,1930年代远离祖国的德国建筑大师在日本并没有那么受欢迎,写下了这些文字留给了未来的日本,留给了那个在东大听过陶特演讲的丹下健三,也留给了编选这本中译本的隈研吾。每一位中国读者会像美术史学者陈永怡一样发现,“陶特近百年前对日本现代设计的提醒,时至今日似乎还能触痛到中国设计的神经。”(第38页)陶特说日本之美可以从桂离宫开始,而中国之美呢。

2021年4月30日杭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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