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母一生富贵,为何却说贾家只是“中等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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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国家人文历史(ID:gjrwls),作者:北辰,原文标题:《贾母一生富贵,为何却说贾家只是“中等人家”?| 红楼梦专题》,题图来自:《红楼梦》
“贾不假,白玉为堂金作马”,贾家不仅富贾一方,还是名门望族。贾母作为“老祖宗”,是贾家的大家长,可她却曾当众说贾家只是个“中等人家”。
贾家真是“中等人家”吗?贾母又何出此言呢?
直接意图:讽刺薛家
让我们回到贾府那场热闹的元宵夜宴。
那晚,正值歇戏的空档,有个婆子带了两个女先生来说书,说的是《凤求鸾》。贾母和众人说笑似地解释说,这类故事无非讲的就是才子佳人的剧情,里面大概净是些“想起终身大事来,父母也忘了,书礼也忘了,鬼不成鬼,贼不成贼”的“佳人”,经不起仔细推敲。
87版《红楼梦》截图,贾母
在场众人听贾母这样说,都觉得老祖宗的话很有意思,笑着聊着。贾母继续乐呵呵地补充说,写这种书的人,大抵是嫉妒富贵人家,所以故意这么编造,好给人家“泼脏水”,其实根本就不知道那些真正的“世宦书礼大家”究竟是怎么回事。而贾母接下来的一番话,就暗有所指了:
“别说他那书上那些世宦书礼大家,如今眼下真的拿我们这中等人家说起,也没有这样的事,别说是那些大家子。”(《红楼梦》第54回)
“这样的事”指的是书中杜撰的不守规矩的“佳人”之为,贾母冷不丁地突然把自家代入了玩笑话,在场的薛宝钗和薛姨妈的确有理由怀疑贾母在针对她们。
从薛宝钗平时的行为来看,前有在宝玉醉酒时她深夜到访怡红院,并让人反锁了门;后有宝玉午睡时她在一旁绣鸳鸯肚兜,遭到林黛玉耻笑。而且,贾母此前也多次嘲讽宝玉和宝钗的“金玉良缘”,比如公开在宝钗15岁生日后,说宝玉年纪太小、不适合娶妻,或借张道士拿来的金麒麟说史湘云也有一个等等,都在明里暗里地表示宝钗不会成为她中意的“宝二奶奶”。
既然贾母说“大家子”和“中等人家”中都不会有此般“佳人”,又暗暗影射宝钗就是这样的“佳人”,那么她的言外之意其实是说薛家是“下等人家”,所欲表达的是薛家女儿根本不配嫁进贾家。
因此,在当时的情境下,贾母说贾家是“中等人家”是虚,讽刺薛家一心图谋“金玉良缘”才是实。不过薛姨妈也不是迟钝的人,赶忙回答说:“这正是大家的规矩,连我们家也没这些杂话给孩子们听见。”
可是,贾母为什么一定要将自家称为“中等人家”呢?如果只是为了讽刺薛家,平时话里话外的明示和暗示也已经不少了。这种“中等人家”的表述背后,一定有更深层的原因,否则贾母不会如此“行云流水”般借助这样的措辞,仅仅为了达到贬低薛家的目的。
如此一来,这“中等人家”之说或许是贾母自谦过头,又或许贾母此言并不虚,富贵的贾家可能真的只是“中等人家”?
贾家究竟是不是“中等人家”
贾家是怎么来的?《红楼梦》中的贾家是从“半道”上进入读者视野的,至于它过去是什么面貌,得从旁人口中知晓。
宁国府的尤氏曾在焦大醉酒后对王熙凤说:
“你难道不知这焦大的?连老爷都不理他的,你珍大哥哥也不理他。只因他从小儿跟着太爷们出过三四回兵,从死人堆里把太爷背了出来,得了命;自己挨着饿,却偷了东西来给主子吃;两日没得水,得了半碗水,给主子喝,他自己喝马溺。”(《红楼梦》第7回)
“太爷”就是宁国公。根据《红楼梦》各处的铺陈,可知宁国公贾演和荣国公贾源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因为曾为皇家出生入死,凭借赫赫军功被封为国公,位极人臣,由此挣下了京城贾家的家业。
贾演和贾源与另外的10个人并称为“四王八公”,他们都曾经和皇帝并肩打江山,有着汗马功劳。“四王”是皇族身份,其中北静王“及今子孙犹袭王爵”;而“八公”分别是宁国公、荣国公、镇国公、理国公、齐国公、治国公、修国公、缮国公。其中,贾家一门就有两公,堪称王爵之下第一功臣之家。
那时的贾家,是名副其实的上等之家,甚至可称“头等人家”。到了第二代,小说中没有明确交待贾代化和贾代善的音容事迹,只知史家女儿嫁入贾家,成为贾代善之妻、贾府一代掌门人,也就是《红楼梦》中辈分最高的贾母。
到第三代时,贾家在世人眼中,仍是个不折不扣的富贵大家。以刘姥姥拜访凤姐儿的视角为例:
“才入堂屋,只闻一阵香扑了脸来,竟不辨是何气味,身子如在云端里一般。满屋中之物都是耀眼争光的,使人头悬目眩……见平儿遍身绫罗,插金带银,花容玉貌的。”(《红楼梦》第6回)
前有功勋得皇恩庇佑,后有贵妃光耀门楣,贾家在面子上是一定过得去的。细数贾府的吃穿用度,可称奢侈。我们可以做几项不同类型的统计:
第一,在建筑园林方面,贾府为迎接元春“回娘家”修建了颇为绮丽的大观园:
“崇阁巍峨,层楼高起,面面琳宫合抱,迢迢复道萦纡,喜松拂檐,玉栏绕砌,金辉兽面,彩焕縭头。”(《红楼梦》第17回)
大观园内有大小景点40多个、别墅和公共活动场所10余处,占地365亩。为了与之配套,贾府还花费3万两银子置办教习、乐器行头等。当时的北京平民月收入差不多是2两银子,仅仅这一笔开销,贾府就花掉了15000个北京人一个月的收入。
第二,在饮食方面,贾府吃的不是贵,而是新奇。火腿炖肘子、烧野鸡、鲟鱼、油盐炒枸杞芽儿、酒酿清蒸鸭子、虾丸鸡皮汤、胭脂鹅脯……书中提到的菜肴有60余种。我们再以刘姥姥的视角看看贾府的吃食。那日在大观园,贾母让凤姐儿喂刘姥姥吃些茄鲞,刘姥姥咂吧咂吧,却觉得这香味不太像茄子,于是向凤姐儿询问其做法。凤姐儿说:
“这也不难。你把才下来的茄子把皮签了,只要净肉,切成碎丁子,用鸡油炸了,再用鸡脯子肉并香菌、新笋、蘑菇、五香腐干、各色干果子,俱切成钉子,用鸡汤煨干,将香油一收,外加糟油一拌,盛在瓷罐子里封严,要吃时拿出来,用炒的鸡瓜一拌就是了。”(《红楼梦》41回)
刘姥姥听罢,直呼“我的佛祖”。书中还有很多桥段都对贾府精美、制作工序复杂的饮食作了描述,比如宝玉挨打后想喝的小荷叶小莲蓬汤等。
第三,在服装和日用品方面,全书描写的服饰约有220多种,日用品约有250多种,其中70多种都是奢侈品。服装如王熙凤的“大红洋缎的衣面上用金线绣成百蝶穿花图案的紧身袄”,林黛玉的“大红羽纱为面 、千金狐裘为里的无袖御寒外衣”等。
此时这般光鲜的贾家,应也还是“上等人家”之列吧?实则不然。贾家从第三代起,虽然面子上还过得去,但实际上已经情况有变了。
荣国府贾代善与贾母之长子贾赦承袭了一等将军之职,就算啥也不干,凭借官职和家族地位,宰相也要在他面前客气客气。不过他倒的确是啥也没干,贪淫昏暴,一会儿勾结贾雨村诬陷石呆子“拖欠官银”,一顿操作却只为了强买人家手里的“传家宝”扇子;一会儿又强迫鸳鸯给他做小,什么歪门邪理都叫他说尽了:
“自古嫦娥爱少年,他必定嫌我老了,大约是恋着少爷们,多半是看上宝玉,只怕也有贾琏……此是一件。第二件,想着老太太疼她,将来自然往外聘做正头夫妻去。叫她细想,凭她嫁到谁家去,也难出我的手心。除非她死了,或是终身不嫁男人,我就服了她。”(《红楼梦》第46回)
贾母死后,鸳鸯为保清白,悬梁自尽。贾母的二儿子贾政倒是自幼好读书,为人端方正直,谦恭厚道,官至工部员外郎。但是贾政为人迂腐,不谙世情,最后落得声名狼藉。宁国府第三代的情况也没好到哪里去——贾代化长子贾敷早夭,次子贾敬虽然袭了官,却“一味好道,只爱烧丹炼汞”。
贾家的败落,在它入书《红楼梦》之时就早已注定。由此往后论起来,贾家还真算不得名副其实的“上等人家”,只能说“如今外面的架子虽未甚倒,内囊却也尽上来了”。府中人的种种挥霍行径,只能让外表光鲜的贾府加速走向败落。
而贾母又怎会看不出。
深层隐忧:贾母的不认同
出生于四大家族之一的史家,后又嫁入“八公之首”的贾家,贾母一生富贵。但也正是这一生富贵,让贾母说出了贾家只是“中等人家”的话。
贾母是贾家健在的“祖宗”辈的代表人物,也是贾府鼎盛时代的亲历者和见证人。从她的视角观察贾家,前后之变一目了然,确实很难不注意到这个盛极一时大家族的衰败。
贾母对后辈们的态度,贯穿着她对贾家富贵现状及今后家族命运的不认同和隐忧。比如,贾琏作为荣国府管家的主子、贾赦长子、贾母的大孙子,在贾母口中却是个“鬼鬼祟祟”的“下流种子”。
第44回,王熙凤听闻贾琏淫乱而大哭大闹,贾琏见势,仗剑就要杀人。可贾母知晓此事后,却轻描淡写地说:
“什么要紧的事!小孩子们年轻,馋嘴猫似的,那里保得住不这么着。从小儿世人都打这么过的。都是我的不是,她多吃了两口酒,又吃起醋来。”(《红楼梦》第44回)
而在那之后,有一天贾母和王熙凤玩牌时,贾琏来找凤姐儿,贾母不仅痛斥贾琏“什么好下流种子”,还将他和鲍二家的淫乱丑事拿出来说,结果越说越气,直叹“我进了这门子……连头带尾五十四年……从没经过这些事”。最后,贾母看着这个不争气的大孙子,索性直接把他当众赶了出去。
不仅如此,贾母对贾赦和邢夫人很冷淡,厌恶赵姨娘,对好好读书、为人正直的贾政也同样忍不住厉声斥责。贾母对晚辈们抱有这样的态度,其实可以看出眼前的贾家在她心中早就今不如昔了。在这些不争气的晚辈面前,贾母很难对贾家维系“上等人家”的地位抱有信心。
那么,在一众晚辈中,贾母独独宠爱贾宝玉,难道说贾宝玉是后辈中最优秀、最能担得起贾府大家长的一位吗?显然不是。可贾母却将家族未来的希望寄托在了宝玉身上,认为宝玉似有祖父遗风:
“(张道士)又叹道:‘我看见哥儿的这个形容身段,言谈举动,怎么就同当日国公爷一个稿子!’说着两眼流下泪来。贾母听说,也由不得满脸泪痕,说道:‘正是呢,我养这些儿子孙子,也没一个像他爷爷的,就只这玉儿像他爷爷。’”(《红楼梦》第29回)
贾母对宝玉的宠爱,与她对家族命运的关注是一致的。谈及孙儿有祖父遗风,贾母竟流下泪来,也足见贾母对贾家后继无人的隐忧是多么的深重。这也正与《红楼梦》开篇时,冷子兴的一番话相印证:
“更有一件大事:谁知这样钟鸣鼎食之家,翰墨诗书之族,如今的儿孙,竟一代不如一代了!”(《红楼梦》第2回)
此时的贾家第三代儿孙虽然承袭了官爵,但是实际上要么没有作为,要么官位不高;第四代儿孙有的病逝,有的成日和姐妹们嬉笑玩闹,有的整天只会动些歪脑筋到处使坏。独独出了一个元春,嫁入宫中尊为贵妃,虽然短时间内为贾府带来了“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之盛”,却生生禁于深宫,自省亲一说一哭后,“虎兔相逢大梦归”,不论从个人还是家族看,这都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悲剧。
一个走向末世的大家庭,无外乎有3种命运:即刻垮掉、苟延残喘、再度中兴。若要中兴,只能倚赖于人,可是贾家的这些后辈,确确实实是无人可倚了。
在这般光景下,贾母以历史性的眼光看贾家时,显然已经没有自信能说贾家是“上等人家”了。毕竟,在后来的贾府中,连一根像样的人参都难以寻得。
为官的,家业凋零;
富贵的,金银散尽;
有恩的,死里逃生;
无情的,分明报应;
欠命的,命已还;
欠泪的,泪已尽:
冤冤相报实非轻,分离聚合皆前定。
欲知命短问前生,老来富贵也真侥幸。
看破的,遁入空门;
痴迷的,枉送了性命。
好一似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清)曹雪芹《红楼梦曲》
参考文献:
曹雪芹.红楼梦[M] .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 198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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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国家人文历史(ID:gjrwls),作者:北辰,编辑:詹茜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