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内狂徒罗翔和他的朴素正义
本文来源公众号:极昼工作室(media-fox)
摘要:这个春天,43岁的罗翔在妻子的家乡昆明度过。他每天散步读书陪家人,偶尔在微博上点评时事,发现自己上了热搜,控制不了好奇心,“我就自己去搜一下我自己,哈哈哈。”
罗翔是中国政法大学的刑法学教授,也是法律职业资格考试的网课老师,现在又多了个身份,法考界段子手。3月9日,他应邀入驻B站,两天粉丝就超过百万,这在B站史无前例。
上传过罗翔视频的up主都来评论——“罗老师终于来了!张三已经在此恭候多时”,“张三的传奇一生大型连续剧要开播了”。
文 | 叶雯
编辑 | 陶若谷
出圈
在微博,在B站,在朋友圈,你会经常看到一个叫“罗翔”的名字。
视频封面图上,他总是坐在一块蓝色的布景前,桌上一本摊开的书,手边一个保温杯。他总是一身深色西装,偶尔换件浅绿色T恤。点开视频之前,一切都符合大众对法考老师的预期:严肃,因为应试所以无趣。
“前一天有同学问我一个惊世骇俗的问题,吓死我了。” 16:9的视频框里,罗翔身体后仰,提高音调,“如果有只熊猫要咬死我,我能不能把熊猫打死?” 他略微停了一下,看着台下学生,“这居然还要问吗?”
“熊猫是国宝,但我们是人,我们是无价之宝。要是30天没吃饭,都快饿死了,见到熊猫我干嘛?我直接吃掉它。”
弹幕飘过太多,遮住罗翔的脸。随后,他引出法律概念“紧急避险”。
他的视频短则三五分钟,长则十几分钟,一般都是上传者转录,制作粗糙,有些还有QQ、微信或钉钉响起的背景音。但很多人看了一段意犹未尽,忍不住搜索更多。
那条“惊世骇俗”的视频,在B站点击量已经300多万。上传者小墨平时喜欢看法考视频,尤其喜欢刑法,因为有很多奇特案例。
今年1月22日他心血来潮,用iPad录了一段5分钟的罗翔视频传到B站,第二天晚上播放量已经100多万。此前小墨传过一些游戏视频,播放量不过几百。小墨怕侵犯版权,去微博私信罗翔可否授权,罗翔回复:“好的,谢谢”。
自此,越来越多罗翔的视频出现在B站。一开始,网友只是看个乐,但看得多了,他们开始在弹幕里像学生一样回应,好像真的在上课:
—— 你给你老婆投毒,见她万分痛苦,把她送到医院救活了,这叫什么?
弹幕刷:这题我会,犯罪中止!
—— 经抢救死了,这叫什么?
弹幕刷:犯罪既遂。
—— 经抢救不死不活成植物人了,叫什么?
弹幕刷:犯罪未遂。
“野生”学生答错了,罗翔公布正确答案,“故意杀人的既遂结果是死亡,现在挽救了死亡结果,当然是犯罪中止”。
网友现学现卖,罗翔端起水杯但讲得兴起又放下了,没有喝水,弹幕刷:“喝水中止”。如果喝上水了,弹幕又刷:“喝水既遂”。
3月9日,罗翔本人开账号入驻B站。有学生把被剪辑的“鬼畜视频”发给他,罗翔坦然接受,他对媒体说,“只要不歪曲事实,鬼畜也是一种手段,能用它来传递法律精神也无可厚非。”
上传过罗翔视频的up主很开心,都来留言:“张三已经在此恭候多时”,“张三的传奇一生大型连续剧要开播了”。
“张三”源于罗翔的举例,犯案者都叫“张三”。讲到“张三”,罗翔通常会捏起嗓子,声音尖细,模仿犯案者内心独白。日积月累,“张三”就活了。他是法外狂徒,坏事做尽,抢劫盗窃杀人受贿包养二奶又重婚,是人们内心的恶魔。
他也有想立功减罪的时候。有一次贩毒被抓了,警方要他做诱饵,给他30万让跟另一个毒贩交接。但交接时警方把“张三”跟丢了,过了两天“张三”带着30万换来的毒品回来了,“这是你们要的毒品。”
“花了国家30万造成国家的损失,也没有逮到毒贩,’张三’立功未遂。” 有明白人马上发了弹幕。
上热搜了,罗翔控制不了自己的好奇心,“我就自己去搜一下我自己,哈哈哈。”
电话里,罗翔声音听起来比视频里更加缓慢。走红之后的飘飘然只是开场,自我反省接踵而至:“我知道这是虚荣。”
2018年,罗翔作为律师出庭。受访者供图
朴素的正义
罗翔走红,在中国政法大学的学生眼里一点都不意外。
09级的江雅雯记得她入学后,连续几年,罗翔都是学校的“最受欢迎老师”,他的刑法课,在200多人的环形阶梯教室里一座难求。学生至少要提前半个小时去占座,不光教室走道坐满了人,讲台也被围住。
2010年6月选大二的课,江雅雯没选上罗翔的《刑法总论》,但还是去蹭课,“如果没有传说中好,就老老实实去听选中老师的课”。那次罗翔讲了什么她已经忘了,只记得当时就下决心,站着也要听他一学期的课。
每次上课前,江雅雯就去阶梯教室值班大爷那里借板凳,见缝插针坐在走道里。板凳四四方方窄窄的,坐久了硌得屁股疼,就这样还得早去,去晚了板凳都借光了。
在江雅雯印象中,罗翔在课上总会发出“灵魂之问”。
有节课讲到名噪一时的“许霆案”。2006年,广州青年许霆去ATM机取款1000元,由于ATM机故障,卡里只扣了一元钱。于是他先取了5.4万,又叫来朋友一起取,最后取走17.5万,潜逃一年被捕。法庭一审,许霆因为盗窃罪被判无期徒刑,舆论哗然,二审改判有期徒刑5年。
罗翔拿起他的水杯,眼镜低下来,“灵魂之问”的目光从眼镜上方投向整间教室,扫视一圈:“如果是你,你会不会取这个钱?”
停顿的片刻,江雅雯想,第一个1000元可能不会声张,但没胆量再取更多。
“我当然不会取。” 罗翔这时公布答案,江雅雯心想,罗老师一定是因为正义满满,但罗翔突然变声,声调转成“张三”那样尖细,露出“狡诈”的笑,“我当然回家取个墨镜戴上口罩再来取”。台下大笑。
他继续讲:“人性是贪婪的,刑法上有个理论叫期待可能性。你怎么能期待一个人在没有人发现的时候克制住自己的贪婪?从朴素的正义来看,无期徒刑就是太重了。”
这次,他被当成法律界段子手火了,但千万网友买账的不只是一笑而过的趣味。如粉丝所言,他用事实,用逻辑,用人性告诉学生,为什么法律应该是这个样子,不能是那个样子。
最为人熟知的就是发生在上世纪80年代的“粪坑案”:一个女村干部遭到强奸威胁,男的脱衣服时,女的顺势把男的推进粪坑,男的往外爬了三次,女的踩了他三次,直到彻底把他跺进粪坑,判断女村干部属于正当防卫还是事后防卫?
“正当防卫。” 大多数弹幕都能答对。
罗翔接着讲:“当年这个案子有很大争议,很多人说第一脚是正当防卫,第二脚和第三脚是事后防卫。你把你自己代入一下!如果你是这个女的,你踩几脚?踩四脚老子还得拿块砖往他头上砸。但是砸的时候别把粪溅在自己身上,这就是一般人。千万不要站在事后的角度去判断,要站在事前的一般人角度。事后理性是什么人?是事后诸葛亮。”
说完这几句,搞笑的弹幕里开始有人刷,“被老师的三观打动”。
和女村干部一样,10年前,江雅雯就记住了“朴素的正义”,这是她觉得罗翔与其他老师不一样的地方,代入当事人的心态,回归常识判断。她记得罗翔讲过:“想不通的时候,就想想门口的老奶奶怎么想。”
正如罗翔在法考视频里所说:“千万不要陷入技术主义,很多学生学习了法律之后,就带有一种强烈的傲慢,瞧不起老百姓,学着学着就丧失人性了。”
江雅雯读书时,罗翔和另一个老师在中国政法大学开了门课叫“法律诊所”,以无偿辩护的法律实践为主,筛选对刑法感兴趣的学生,江雅雯通过面试加入。
期间,罗翔为一个18岁左右的被告郭然辩护。郭然在一家物业公司干保安,将被开除赖着不走的公司员工大江打伤。
事儿不大,罗翔主要从动机和力量对比来为郭然辩护。大江已经被开除但迟迟不离开,违反规定在先,而且大江身材魁梧,郭然体型弱小。江雅雯跟着罗翔上了法庭,坐在他侧面。
辩护席上,罗翔坐着发言,双手抱臂,讲话时右手配合着比划,显得有礼有节。他说:“我这位当事人年纪很小就出来打工,以自己的能力为家庭做点贡献,他刚进入社会就像一张白纸。这次就是白纸上出现一个污点,希望污点不会扩大,未来更好地开始他的人生,所以希望从轻判决。”
现场法律系的学生觉得辩护得精彩,忍不住鼓掌,被法警喝止。
在“法律诊所”,他们还接待过千里迢迢到政法大学来求助的上访者,搞不清司法程序、过了诉讼时效的人不少,有些甚至精神出了问题。罗翔觉得他能做的非常少:“我们能干嘛呢?就是听他们倾诉,拥抱一下,陪他们哭一场,还能干嘛?干不了太多。”
也是在罗翔的“诊所”窥探到一些黑暗,江雅雯在考研选方向时,决定考刑法学硕士,她想在未来向更多人普及法律知识,最后她考上北大。
Who cares?
2002年,25岁的罗翔考北大的博士,考完后很累,准备回家休息。在公交车上他遇到一位一起参加考试的同学,提醒他下午复试而不是第二天,他赶紧返回学校,这才没有错过。
成绩出来,他是第一名。报考的导师说肯定没问题,他很开心。回忆往事,罗翔说“人开心的时候就得意忘形,我就把找到的工作辞掉了”。
过了几天,录取名单出来却没有罗翔。招生政策刚刚做了调整,一个导师只能带一个学生,而他报考的导师名下已经有一个保送生,不能再录取他。
他只好去找导师,“我记得很清楚,他在办公室给我写了封信,一封很短的信,大概一二百字。他说你交给有关领导,这样做对学生不公平。” 罗翔回忆。
过了几天罗翔被成功补录。五六年后,已经是中国政法大学老师的罗翔,每周都会腾出一个特定时间接待学生,当面讨论问题。
不过罗翔坦言,年轻时自己自负,虚荣,看的书也混乱,“没真正明白其中的意义”。刚工作不到30岁时,有人请他去讲课,问有没有其他地方也找他讲,他回答“无可奉告”。
“我说话会显得瞧不起任何人,一句话就直接把别人给刺过去了。” 罗翔说,年轻时他喜欢约翰·穆勒的《论自由》,挂在嘴上的经常是“Who cares ?”
更早一些,念博士期间,他是一呼百应的组局者,酒桌上的常客,意气风发,和朋友们聊理想、聊政治、时事,聊到深处便自我感动得泪流满面,喝醉了唱歌,清醒时陷入虚无,第二天接着组局,循环往复。
但读博期间的某天,罗翔在天桥上遇到个老太太,带着数个破破烂烂的编织袋和一个陈旧的黑色旅行袋,袋子旁还用玻璃绳子拴着一个破水杯。周围人都避之不及,罗翔走过去想给她一些零钱了事,没想到她是来上访的,为了儿子。
罗翔帮她打了电话问了援助中心地址,老人扑通给他跪下了,然后从贴身内衣中掏出个皱巴巴的信封,颤巍巍地记下地址。
“天啊,仅仅是问个路,一个六旬开外的老人居然向我下跪。好像内心的虚无就是在那一刻开始瓦解。” 他开始觉得虚幻的理想主义都是矫情,“除了逞口舌之快,没什么意义。中国的法治还任重道远。”
他离开年轻时的饭局,和那时的朋友也断了联系。现在,一起共事的朋友成了组局者,罗翔更多时候安静坐在一边,甚至让局上的人觉得他腼腆,只有谈到学术才滔滔不绝。
他小时候说话有点结巴,罗翔回忆,“他们说是因为大脑反应速度比语言表达快,后来从老家湖南到北京读书,普通话和家乡话有转换过程,所以不结巴了。”
博士刚毕业,罗翔就开始做法考培训老师挣钱。刚开始很紧张,跟学生年龄差不多大,他把要讲的内容都写下来,手里有稿子心里才不会慌。到了2014年,37岁的罗翔不想干了,假期没法陪家人,经常出差封闭集中,到各地学校讲上好几天,每天6小时,结束再去另一个城市。他想停下来,读读书,写写文章。
2017年底,一家全国司法考试平台老总找到罗翔,问:“你在政法大学讲课,每年影响多少人?” 罗翔答:“每年选课的人还不少啊,有好几百人。”
“老总说,我们平台是针对要参加职业司法考试的,有好几十万学生。这些学生是真正愿意学习法律的群体,因为他们要考试。这些群体将来要成为法官,检察官,律师,换言之,你真的想发挥你的影响力,这个平台可能比法大要影响更多的学生。我觉得这句话深深打动我。” 罗翔回忆。
从那时起,他又开始做法考老师,两年后走红网络。
高级快乐
法考生李成确实被他影响了。2019年,李成在一家互联网公司做运营,创新项目让他无所适从,在一次会议上因为质疑工作方向当着众多同事和领导大吵一架,闹得很僵。
为了逃避现实,他想起自己还有一个律师梦,便再次报名法律职业资格考试,不同于上一次的裸考,他开始看司法考试相关视频,知道了罗翔。
考生群里有为人父母的,有考了好几次没过的,压力都很大。但李成说,罗翔一直在讲,法考是基础考试,不要用有限的时间追求无尽的知识,要有取舍,太复杂的看不懂就算了,“低分飘过也是精彩”。
出差期间,李成在酒店刷网页查到分数,客观题过了,主观题差4分。他觉得自己很有希望,来年会再考。
现在,罗翔视频直播,李成都会守着看。他又找了个“网络安全员”的工作,虽然依旧无聊,但他开始懂得,踏实做好现在的事,才有机会挣出未来。他说这是罗翔教的——“我们登上并非我们所选择的舞台,演出并非我们所选择的剧本,我们只能努力地把剧本演好。”
罗翔说年轻人要多看经典书,免疫快餐文化,李成扭头在微信上就向朋友说,“要多读书呀”。对他来说,罗翔的金句像是灯塔:“我们之所以读书、行路,就是希望能够不断享受高级快乐。如果眼目只关注地下,你永远不知道向上看有多么快乐。”
“有些古板,但非常让人感动。” 李成说,“在互联网圈,大家成天就是KPI、流量、网红、直播带货、风口,特别直观暴露欲望的词。这种情况下还有人苦口婆心要你多看书,警惕标语式的思维,会非常受触动。”
但是,罗翔也和大多数人一样,总是在看书的时候刷手机,所以看书的时候他关机。他也在乎发的朋友圈有多少人点赞来满足虚荣心,所以他不发朋友圈。
今年3月,韩国“N号房”事件曝光后,罗翔专门录了视频,这次他表情严肃,“在当前的社会,虽然法律极力倡导男女平等,但不得不承认,女性很多时候依然处于弱势,所以法律应该给予女性更多关爱。男女交往中,一个最重要的功课就是学会互相尊重。”
网友都在屏幕上刷“谢谢老师”。
“如果上百万人观看了这个视频,有一万人记住了,一万人中有一个人按人说的做了,他就带去了新的希望。” 李成说。
毕业后,江雅雯如愿做了刑辩律师。一次她回北京,约罗翔吃饭,聊起工作中接触到的真实的案件:
“我办理一个贩毒案,女当事人被认定贩卖冰毒58克,一审判了15年。抓到她贩毒时应该当场称重,封装,签字确认,毒品作为以后法庭上的证据,应保证没有被污染过。但这个案件没有当场称重,程序违法。我的当事人只承认自己有30g毒品,但他们(公诉方)报上去的是58g,最后二审折中,按照30g判,判了8年。但程序违法应该判当事人无罪,我太沮丧了。”
罗翔想了一会儿回答她——
“司法机关公职人员有他们的难处,包括无罪会影响考核、追责等问题,他在他的位置尽量追求公平已经是一种进步。现实中的法律程序不可能都这么严谨。”
这个回答让江雅雯有些意外。
“罗老师,那你怎么看待最后的结果都是在有罪和无罪之间折中的?”
“你相信绝对的正义吗?你相信的话,司法在往更好的方向走,总有一天会实现的。”
绝对的正义,在罗翔眼里是客观存在的,“我们画不出一个完美的圆,但不代表完美的圆不存在”。他说,法律在认同绝对正义的基础上可以完善程序正义,最后来实现法治。
这段对话发生的时候,江雅雯注意到罗翔有过失落的片刻,双眼放空望向远处,不说一字。她没再追问。
(文中李成、郭然、大江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