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保罗·沃尔克:“金融巨人”逝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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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保罗·沃尔克:“金融巨人”逝去

  陶短房

  美联储前主席保罗·沃尔克12月8日在纽约家中去世,享年92岁。沃尔克被誉为“最伟大的美联储主席”。

  1949年,沃尔克从普林斯顿大学毕业,毕业论文是《论美联储战后政策》,内容主要是批评美联储“二战”后未能采取有效措施抑制通货膨胀,这篇毕业论文似乎奠定了其一生功业的主基调。

  本科毕业后沃尔克先后在哈佛大学和伦敦政治经济学院进修。1952年,他接受纽约联储银行邀请,成为该行正式职员;1957年,他离开纽约联储银行,出任大通曼哈顿银行首席经济学家;1962年初,沃尔克应负责货币事务的财政部副部长罗伯特·鲁萨之邀加盟财政部,翌年他被提拔为货币事务司副司长;1965年,他回到大通曼哈顿银行,出任副总裁。

  1969年,他被尼克松政府任命为财政部负责国际货币事务的副部长,这也是他所担任过的最高行政职务。

  沃尔克曾坚定地认为,1944年建立的布雷顿森林体系是对美国最有利的国际货币体系,根据这一体系,各主要经济体的货币汇率和美元挂钩,而美国则承诺确保以每盎司黄金35美元的价格将各国央行持有的美元如数兑换为黄金。这一体系奠定了美元在战后世界经济体系中的核心地位。

  但到他出任财政部要职时,这一体系已因日本和西德经济的重新复苏变得摇摇欲坠,如果美国继续维护布雷顿森林体系,将势必耗费巨大代价以维持美元的国际比价,在他看来这已不合时宜,且得不偿失。

  他竭力劝说尼克松总统,让美元与黄金“脱钩”,然后和其他经济体就建立一个新的、替代性的国际固定汇率体系进行谈判,从而建立一个不再单独依靠美元和美国一家维持基准货币的汇率,而是根据美元对其他一种或几种主要货币的市场价格来决定美元的固定汇率,通俗地说,沃尔克希望用“美元和其他几种国际货币汇率固定挂钩”替代“美元和黄金固定挂钩”,这样既可坐享美元霸权和布雷顿森林体系所带来的全球金融稳定红利,又避免由美国一家承担所带来的风险和成本。

  然而他的宏大构想只实现了一半:1971年8月15日,在他的推动和尼克松的首肯下,布雷顿森林体系瓦解了,但固定汇率体系也随之瓦解,崛起中的其他主要经济体不愿继续支持一个缺乏黄金等硬通货支持和美联储独家保证、却要让美元继续维持中心地位的新固定汇率体系,而美国政府也对支持一个美元地位下降的新固定汇率体系意兴阑珊。

  多年以后,当2008年全球金融危机爆发,人们(主要是美国人)才猛然发现,当年被戏称为“沃尔克固定汇率”的新固定汇率,对于抗衡全球金融风暴的冲击有多么重要的意义。时过境迁,尽管重新进入关注焦点的沃尔克再次呼吁,建立一个新的替代性固定汇率体系,然而21世纪的全球经济格局已迥异于上世纪70年代,新兴经济体的崛起令沃尔克当初的构想变得不合时宜,而工业化国家、尤其美国对金融主导权的恋恋不舍,让一切变得较当年更加“没得商量”。

  1974年,在“水门事件”的惊涛骇浪中他低调卸任,尽管自己评论“结束黄金的硬通货地位是我一生中最重要的事件”,但当时的人们对此褒贬不一。

  1975年,他又回到了另一个“梦开始的地方”,被提名出任纽约联储银行行长。

  1979年8月,因经济不景气、通胀严峻而焦头烂额的时任美国总统卡特,任命时任美联储主席米勒出任财政部长,期待这个以主张推行严厉财政金融措施著称的人创造力挽狂澜的奇迹。米勒出任新职时推荐沃尔克继任美联储主席。

  卡特最初态度犹豫,因为沃尔克当时并非他心目中的理想人选。他决定召见沃尔克。

  沃尔克和卡特在白宫椭圆形办公室会晤。两个雪茄迷的会面充满戏剧性,沃尔克坦白告诉卡特,自己的财政金融政策主张将比米勒更加严厉,如果任命他就任美联储主席,他会采取一切自认为必要的措施打压通胀——而这被卡特的幕僚们提醒“将导致经济更加衰退”。

  卡特决定赌一把:1979年8月6日,沃尔克就任美联储主席。

  此时的美国经济圈充满着投机气息:杠杆充斥,商业银行不断游说,希望扩大银行的从业范围,从而得以追逐更高的利润率,当时美国的月通胀率已高达1%,普通消费者和基层生产者认定物价会不断上涨,而利率则会一直那么低,因此肆无忌惮地透支消费,导致泡沫不断堆积。

  沃尔克采取了戏剧性的一幕:“抢占报纸头版头条”。

  1979年10月6日晚,沃尔克在美联储总部召开新闻发布会,宣布“要杀死通胀”。他开宗明义地表示,美联储今后的货币政策准则是“控制货币供应量”,而不再单纯瞄准某个“目标利率”,简单说,美联储只决定一件事,即向市场投放多少流动性,而利率“将由市场说了算”。

  这是战后美联储政策的最大转变,即从强调政府直接通过利率杠杆干预经济的凯恩斯主义,转为主张控制货币供应量的供给学派。

  当天哥伦比亚广播公司(CBS)原定直播时任教皇约翰·保罗二世访美,沃尔克劝说CBS“把黄金时间让给我”,理由是“教皇以后会永垂不朽的,但此时此刻美联储的事更重大”,CBS被他说服,事后证明,这一选择是正确的。

  “沃尔克利率”导致成千上万普通美国人和美国企业长期习以为常的生活、工作方式发生巨变:他们发现再也难以借到低息按揭,即便老客户也要为贷款支付两位数的利息(1980年选举日前,按揭利率最高已达21.5%),普通工人开始抱怨“买不起房”,因为再也借不到好的房贷,更不用说长期低息零首付的次贷,汽车、家具和奢侈品经销商则抱怨,如今他们简直吸引不到客户,受影响最大的农户甚至直接把拖拉机开进了华盛顿特区示威。失业率扶摇直上,就连原本支持沃尔克的经济学家也开始动摇,他们私下问“你所能承受的失业率底线是多少”,回答则是底气十足的“上不封顶下不保底”。

  多年后沃尔克承认,其实他已经有点心慌了,为此曾让美联储在1980年偷偷“踩了一脚刹车”,但他很快重新坚定起来——他坚信这一切都是值得的,泡沫必须挤出,美国社会的生活方式也必须彻底改变,否则泡沫的隐患将是长期而致命的。

  1980年的大选,卡特输了,共和党的里根当选美国总统,后来卡特抱怨“沃尔克帮了我的倒忙”“如今回想起来,当初任命沃尔克真是个可怕的主意”,因为“沃尔克利率”导致失业率上升,底层生活压力增大,动摇了卡特的基本盘。

  卡特伤心之日正是里根开心之时,同样提倡供给学派金融理念的里根翌年就任总统后毫不犹豫地让沃尔克留任,后者则在1983年拿出了将年通胀率降至4%以下的理想答卷——以及1982年11月失业率触及10.8%历史峰值的副产品。

  这是一个历史性的时刻。尽管美国金融圈至今仍在争论沃尔克是否是“乱下虎狼药”的“胡庸医”,但高通胀从此与美国绝缘,任凭外界惊涛骇浪,美国基本物价已保持了30多年的稳定,2%的年通胀率已成为人们心目中的习以为常。

  不过里根和他的蜜月期很快就结束了:里根肆无忌惮扩大赤字的做法和对外国“热钱”越来越露骨的依赖,让崇尚“金融完美主义”的沃尔克感到难以容忍,在他看来,宁肯牺牲一些经济增长率,政府也需要强化预算纪律,并严厉控制通胀。

  然而正谋求连任的里根却无法忍受低增速这一“沃尔克利率”的副作用,尽管1983年他照惯例邀请沃尔克留任一届,但1984年其第二任期开始前后两人关系明显恶化。2018年10月出版的沃尔克新书中称,里根的幕僚长贝克曾在1984年夏,里根即将参加第二次大选前对应召入白宫会晤总统的沃尔克直言不讳“总统命令你不得在选举前加息”。

  沃尔克称自己“当时被惊呆了,一言不发地静静离开”,他称“自己其实并没有选前加息的任何计划,后来也的确没有这样做”,但“美联储不能接受这种程度的行政干预”。

  1986年,美联储表决放松了自“罗斯福新政”以来“商业银行不得直接从事证券交易”的禁令,尽管沃尔克执意反对,但里根政府通过提名更多新的、支持这一主张的美联储成员,用“多数票”压倒了执拗的沃尔克。

  1987年6月1日,沃尔克亲赴白宫,当面向里根表示不再留任,里根几乎立即打电话给格林斯潘,从此开始了漫长的“格林斯潘时代”。

  知名度甚至远高于沃尔克的格林斯潘当时也附和“虎狼药”的说法,但同时强调“过度治疗总比放弃治疗高明”。他曾私下承认,沃尔克给他和美联储留下一笔最丰厚的遗产,就是“真正的独立性”——直到特朗普上台前,总统和政府再没有像里根和贝克那样直接干预过美联储的金融货币政策决断权,尽管“独立性”原本是设置美联储的初衷,但在沃尔克出现前从未真正实现过。

  1987年8月11日,沃尔克结束了自己长达8年零5天的美联储主席任职。随着里根的“新保守主义”打赢了冷战,他的“低利率、高赤字”金融战略也被吹捧得无以复加,只支持低利率、却绝对反对高赤字的沃尔克,实际上被主流金融圈“遗忘”了。

  直到“次贷”泡沫破裂,美国乃至全球金融、经济被过度堆积的流动性和泡沫瞬间压到窒息,人们才恍然大悟:此时此刻所发生的一切,当年的沃尔克全都准确预判到了。

  于是时任美国总统的奥巴马紧急成立了“总统经济复苏顾问委员会”,任命沃尔克担纲,后者立即严厉抨击银行对金融危机反应失当,主张加强对金融业的监管,呼吁拆分美国最大的几家金融机构,重新强化金融机构跨业经营限制,禁止商业银行从事自营交易、私募股权和对冲基金之类高风险投资。

  2010年1月21日,奥巴马总统在沃尔克建议的基础上提出了一揽子金融业监管政策,沃尔克醒目地和总统并肩出席新闻发布会,这项政策被奥巴马称作“沃尔克规则”。

  然而迫于内外压力、尤其金融业利益集团的游说,“奥巴马新政”很快虎头蛇尾,主张严厉监管、拆分,甚至再三呼吁“我们需要加税”的沃尔克就此成为明日黄花,2011年2月6日,他辞去“顾问委员会”主席职位,离开了华盛顿的办公室,并再也未曾回来。

  2013年,他成立非盈利组织沃尔克联盟,继续致力于加强行政监督,直到病重、不治。

  身高两米零一的他绰号“大个子保罗”,从小性格坚强、有个性和独立性,身为篮球迷的他却几乎从不参加队友们的夜间派对,功成名就后记者试图发掘其“儿时逸闻”,却发现队友们对他在“路灯时间”的所作所为一无所知。他曾经在“二战”爆发后报名参军,却因“个头太高”被拒绝;他决定报考普林斯顿大学时父亲提醒他“那里只收学霸”,他执意申请,第一个学年学完回家,当父亲问他感受时他淡然回答“我发现那里的学霸没我想象中那么多”。

  他攻读硕士学位系受同事格雷厄姆建议,当时他同时申请了哈佛大学法学院和公共行政学院,选择后者(后来的肯尼迪政府学院)是因为“后者学费便宜,给的奖学金多”。他一辈子都是节俭的人,住大学生才住的普通公寓,抽最廉价的雪茄,开座椅坏了的破车,穿皱巴巴的打折西服,为了省一些电费他宁肯不买洗衣机,“攒堆”后把脏衣服带到女儿所住公寓用投币洗衣机洗,“因为那边比自己公寓的要便宜”。

  但他并不是个把钱看得很重的人:接任财政部职位时,他所放弃的职位薪水要高出一倍有余,且妻子长期患病,不能远离纽约,他宁可在收入减半的情况下每周往返于纽约-华盛顿之间,因为“这个职位和我理念吻合”。

  沃尔克全家都是共和党人,但他却加入了民主党,他后来称这是因为自己儿时的偶像是民主党著名外交家史蒂文森,不过他自评“政治能力欠缺”,而历任总统也都将他视作技术专家而非政治家,正因如此,他从来未实现“当财政部长”的儿时“雄心壮志”。

  他曾在2005年准确预言“华尔街的贪婪将触发经济危机”,警告“无节制消费和泡沫堆积将令大调整不可避免”。对于喧嚣一时的“金融创新”,他2009年12月在一次公开会议上直言不讳“ATM机之后任何金融创新都不值一提”“你们能告诉我金融创新究竟对经济增长起到什么帮助作用吗?”

  2005年,他的同事、前圣路易斯联储主席普尔称赞他“为80和90年代美国长期经济发展奠定了基础”;和他金融理念相同、对通胀和经济过热高度警惕的前美联储主席耶伦在得知其死讯后称,沃尔克“体现了我们所最珍视的价值观,即对公共服务的热情,尤其是坚持真理的勇气——哪怕这种做法非常不讨人喜欢”,她高度评价沃尔克对金融监管的重视,并对其抑制通胀以实现长期宏观经济稳定的努力表示感谢。

  当天,现任美联储主席鲍威尔发表声明,称赞沃尔克是“美国公务员体系中的一个巨人”“充满了勇气和正直”。

  或许唯有当其失去,人们才突然感觉其价值?不论是志同道合的耶伦,还是理念差异巨大的格林斯潘和鲍威尔,他们对“沃尔克规则”看法或许各异,但对当前白宫肆无忌惮践踏美联储独立性的做法,恐怕都会油然而生“倘若沃尔克还在华盛顿”的怅然若失感。

  “次贷”风暴引发的危机感和监管潮宛如雨过地皮湿,今天的华尔街继续沉湎于“高回报、高风险、高杠杆”的“三高经济”不能自拔,一度喊响的“加强监管”“去泡沫”和“限制商业银行跨领域经营”,如今也越来越懒得有人提起,从官到民,美国的高负债“透支生活方式”并未有任何实质性改变,这些都是沃尔克生前所坚决反对的,但他生前就已无可奈何,如今又能如何?

  此时此刻,许多美国人唯有期望,当有朝一日,当明天成为今天,今天成为历史的片段。人们重新想起他时,一切都还为时不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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