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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字货币:来自何方 去向何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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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字货币: 来自何方,去向何处?

作者: 李海涛

2019年已经成为当之无愧的“数字货币之年”,6月由Facebook发布的天秤币Libra吸引市场目光,而此后中国官方对于数字货币频频发声,中国央行数字货币的诞生似乎已经渐行渐近。

数字货币对货币当局发起挑战

事实上,数字货币对于普罗大众而言已经并非一个新鲜事物,早在2008年诞生的比特币可以说是第一个真正走进大众视野的数字货币,纵观比特币的发展历史,也是一部数字货币被认知和接受的历史。整体看,比特币的价格经历了两轮大的上涨和下跌周期,但2019年这一轮周期中,比特币价格的波动性有所减弱,我们认为核心原因在于投资者和交易参与者的结构有显著改善,而背后基于两大重要推动力:首先,比特币的法律地位和接受程度开始提升,从而能够在更多交易场景使用;其次,比特币产业链基础设施和交易机制更加完善,从而吸引了更多成熟投资者入场交易。

为什么需要数字货币?要回答这一问题首先需要回到货币的本质,即回答“什么是货币”这个问题。虽然在传统金融学框架下对于货币的属性和本质仍然存在较大的争论,但货币的核心职能只有两种:价值储藏和作为交易工具,能承担这两大功能的都可以成为货币。其中,价值储藏职能是创设数字货币的原动力。

从人类对于货币探索的历史看,无论是最早期的贝壳,还是以金银币为代表的金属货币,到此后的金汇兑本位制和布雷顿森林体系之后的美元本位制,核心都是在寻找一种具备内生稳定价值的货币,而从汇兑本位制开始,这种价格的信用秩序已经建立在对于某一个政府政权的信用之上。

如果政府的信用崩溃呢?从汇兑本位制时期的锚定货币变迁看,具备更强信用基础的政府发行的货币往往能够替代信用恶化的政府发行货币,成为新的锚定货币。但从政府法定货币的发行实践看,货币当局的信用似乎在不断遭受挑战。

在布雷顿森林体系崩溃之后,美国不再需要承诺将美元兑换为黄金,汇兑本位制变为了美元本位制。由于当时美国经济在全球资本主义体系中一枝独秀,因此美国政府的信用也被广泛接受并具备稳定美元币值的基础。但从最终结果看,美国政府并没有能力维持健康的财政状况,联邦财政盈余常年为负。最终美国政府只能通过进一步举债的方式覆盖这一财政赤字缺口,虽然存在对于美国联邦政府的债务上限约束,但这一所谓的债务“天花板”在2008年之后已经持续快速推升。可以说,美国正在通过美元本位制下的特殊锚定货币地位,货币化自己的财政缺口,进而向全球征收铸币税和输出通货膨胀。

危险的“现代货币理论”

在这种全球主要货币当局都在持续“放水”和“宽松”的大背景之下,所谓“现代货币理论”的思潮应运而生,这一理论发轫于上世纪90年代,核心观点认为政府可以在制度上绕开央行独立性的限制,从而通过中央银行的融资偿还债务,进而将财政赤字的缺口货币化,而传统经济学担忧的货币宽松引起通货膨胀并不可怕,可以通过提高税收和进一步扩表解决问题。

我们认同现代货币理论中对于中央银行独立性的部分观点,但整体上看,这种“现代货币理论”的思潮不仅错误,而且危险。现代货币理论建立在持续放水并不会大幅推升通胀水平的基础上,即菲利普斯曲线失效了,但目前对压低通胀水平的理论研究并不深入,虽然理论界提出了包括技术进步、全球化分工、工会更加弱势等猜想,但并没有得到证实。如果随着宽松的深入,通货膨胀突然高企,则政府的借债成本将大幅飙升,进而迅速陷入财政扩张—恶性通胀—借债成本飙升—财政进一步恶化的负向循环。

更加重要的是,如果一个经济体长期通过货币化的方式处理赤字,完全忽视财政纪律与货币纪律,最终将持续削弱货币持有人的信心,进而抛弃这种货币。事实上,比特币正是在2008年全球金融危机之后,对中央银行独立性的怀疑与财政缺口货币化带来通货膨胀的担忧之中兴起。

哈耶克是最早对中央政府垄断发行法定货币提出质疑的经济学者,早在1976年哈耶克就在《货币的非国家化》一书中提出了这一观点。哈耶克认为,由于政府在垄断发币的过程中倾向于通过通货膨胀来征收铸币税,但即使是温和的通货膨胀,最终也会造成周期性的萧条与失业。货币与其他商品并没有什么不同,私营企业发币要比政府垄断更有效率,私营发行者之间的竞争性发币机制能够废除政府膨胀货币供应量的权力,参与竞争的每一家发钞银行都会意识到,只有通过不断调整其通货供应量,以使该通货价值适中与被广泛使用的一篮子商品价格水平保持恒定,才能对持币者构成吸引,否则就将因为并不具备价值储藏功能而被抛弃。哈耶克认为,金本位制度优于其他货币制度,但人们最终会发现,即使是黄金也不如竞争性货币可靠。

由于结论过于离经叛道,哈耶克在提出私营企业竞争性发币理论之后,长时间被学界和资本市场弃之一隅,即使是在自由主义经济思想最为盛行的20世纪80年代,也没能成功登堂入室成为主流经济理论,直到Facebook推出Libra,市场和学界才惊呼,哈耶克的理论似乎正在成为现实。

为什么私营企业发行货币的诞生比哈耶克的理论晚了四十年?核心在于货币的第二个职能——交易工具,交易和支付网络需要广泛的参与者,无论C2C还是C2B的支付交易之中,用户都是网络的核心节点。在哈耶克提出这一理论的时代,任何一个私营企业都不可能拥有足以挑战主权货币的用户数,但随着经济全球化带来的跨国企业崛起,以及此后互联网时代带动的科技巨头的攻城略地,都已经使得私营企业的用户数远远超越了单一主权经济体。

Libra将推动央行数字货币变革

例如推出Libra的Facebook,截至2018年末已经拥有23.2亿每月活跃用户,超越了任何一个主权国家的人数,分别是中国和印度人数的1.67倍和1.73倍,庞大的客户群体正是Facebook推出数字货币的基础。

根据Libra白皮书,Libra建立在安全、可扩展和可靠的区块链基础上,以赋予其内在价值的资产储备为后盾,由独立的Libra协会治理。整体看,Libra具备两大最重要的特征——稳定币和去中心化。

首先,Libra是一种与一篮子货币相挂钩的法定资产抵押型稳定币。整体上看,这可能仍然是目前最好的数字货币技术路径。Libra主要采用与一篮子货币挂钩的方式稳定币值,根据Facebook于2019年9月21日写给欧盟的内部信,Libra计划以美元50%、欧元18%、日元14%、英镑11%、新加坡元7%的比例挂钩五种主要货币。

其次,Libra将成为一种去中心化的货币。根据白皮书,Libra协会将成为这种新兴的数字货币的最高治理机构,作为独立机构,Libra协会将与下属的一级交易商共同维持Libra货币的生态体系。未来Libra协会将会成为新的中央银行,而协会中的成员相当于是央行的委员,通过投票的方式对货币政策做出调整。

我们认为,目前推出的Libra只是私营企业发行的数字货币的过渡形态,为接受美国监管,Facebook作为私营企业在发行新的数字货币时选择了先采用与现有主权货币挂钩的稳定币路线。

事实上从Libra挂钩货币的构成看,显然在刻意回避将人民币纳入货币篮子。参考另一种重要的锚定一篮子货币的“超主权货币”——国际货币基金组织特别提款权(SDR)的情况看,SDR共挂钩美元、欧元、日元、英镑和人民币五种主要货币,其中人民币权重为11%。从白皮书中透露的协会成员列表看,Libra身上有着很明显的美国烙印,首批28个协会成员企业中,绝大多数为美国公司。而在接受美国国会质询时,Facebook CEO扎克伯格更是多次打出“中国牌”,表示中国央行的数字货币计划将成为“一带一路”倡议的一部分并成为扩大中国在亚洲和非洲影响力的外交和经济政策,相反地,扎克伯格多次提到,Libra将主要由美元支持,未来将扩大美国在全球的金融领导地位,推广美国的民主价值观。

我们认为,扎克伯格的一系列“去人民币化”和“中国牌”正是反映出Libra当前面临的监管压力。事实上,在发布白皮书之后,世界各国监管当局普遍对Libra持有谨慎态度,部分国家甚至表态严格封杀Libra。如果Libra无法获得各国监管机构的批准和支持,其跨境汇款等业务将难以顺利开展,流动范围和应用场景将大大受限。

扎克伯格对于中国央行数字货币的评论也并不正确,本质上央行数字货币与Libra是完全不同的两种货币形式,背后的信用支撑与发币机制完全不同。根据中国央行相关官员的表态,央行数字货币主要功能是对M0的替代,实质就是电子化的现金,背后仍然体现中国的主权信用,使用场景上预计也与人民币现金差异不大。央行推出法定数字货币的意义更多在于解决当前现金交易市场中存在的洗钱与违规交易风险。而Libra则不同,挂钩一篮子货币的数字货币未来主要的应用场景将是跨境支付。

再向前看,我们认为数字货币的终极形态将是真正去中心化、不挂钩现有法定货币的纯私营企业发币,货币当局可能由多个私营企业的联盟组成。我们认为这种数字货币可能短期内不会出现,核心阻力在于具备发币能力、拥有如此庞大用户基础的大型科技企业都受制于较为严格的监管,现存的货币当局和监管当局并不会允许这种货币主权的丧失。

但我们认为,数字货币的勃兴仍然需要为全球的央行敲响警钟,哈耶克提出的“竞争性发币”时代可能已经到来,如果在货币政策上缺乏独立性,在货币总量控制上丧失纪律,最终货币主权将面临挑战,部分主权政府发行的法定货币可能也将被持币人抛弃,即与传统的格雷欣法则相反,币值更加稳定的“良币”将币值不稳的“劣币”逐出市场,正如我们在一些发生恶性通货膨胀与货币大幅贬值的新兴市场看到的那样。

(作者系长江商学院金融MBA项目副院长、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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