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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石:我是如何接受了“商人”的身份

华夏时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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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如何接受了“商人”的身份

■王石

民营企业家的社会地位不高,如果经营出了状况,其困难处境可想而知。这么多年,似乎成了习惯。那几年,我常常去探监,看望因经营出了问题而锒铛入狱的企业家。第一个去看的是南德集团的牟其中,后来又陆续看望了玉溪红塔褚时健、德隆系唐万兴、东星集团兰世立。耐人寻味的是,探望牟其中时,是当时的湖北首富兰世立陪同;多年后,同一座监狱,我又前往探视了身陷囹圄的兰世立。

那时候,我和这些企业家都没有生意往来,也不是私交很深的关系。想去看,用“物伤其类,兔死狐悲”来形容是准确的,实际上就是身份的认同。既然是同类,在他们出了问题、处于逆境时,我关心这些企业家不也就是在关心自己吗?你怎么知道你不会经营出问题呢?再说,即使犯了案子锒铛入狱,服刑后也可以重整旗鼓再出发。有远大志向的人,苦难经历是笔宝贵的财富。

这其中,最让我振奋的,是褚时健厂长。我第一次去云南哀牢山的橙园去拜访他,是2002年。他当时74岁,刚开始重新创业,兴致勃勃地给我描述六年之后挂果的情况。十年之后,创建的褚橙就像当年打造的红塔卷烟一样闻名遐迩,一橙难求。消费者热捧褚橙不仅是其品质上乘,还在感受褚时健先生逆境中再创辉煌的变不可能为可能的精神!

中城联盟成立不久,一位叫卢铿的企业家会员给我写了封信,他谈到房地产在城市发展中的作用,企业家应该如何看待自己的社会地位、社会责任等等。对我触动很大。

卢铿是一家新加坡背景、在沈阳注册的企业——华新国际的董事长。我跟他聊,才发现他是民国的一位大企业家卢作孚的孙子,又因此深入了解到了卢作孚的经历。

卢作孚是搞长江航运的,抗日战争中,他倾尽自己企业的全部力量,调动整个船队,从日寇占领的江浙一带,把工厂设备、战略物资往重庆、四川的大后方运,为国家做奉献。这样的家国情怀,实际上超越了商人以牟利为主要诉求的局限性。

知道了卢作孚的故事之后,有一种心里终于有底了的感觉。觉得自己没必要妄自菲薄,不要跟胡雪岩去比,不要跟山西商人比,而应该跟卢作孚这样的商人比,这样就会觉得有希望。

2004年,我去无锡游访梅园时,参观了一座反映荣毅仁家族创业历史的小型博物馆。知道了荣宗敬、荣德生创业的故事。

令我印象最深刻的,是在上个世纪初他们对未来规划的胸怀和气魄。荣家当时向政府提出过一个叫“沪苏无”的概念,也就是把无锡、上海、苏州规划为一个城市圈,用京浦铁路连通,这和改革开放之后提的“苏锡常”经济圈何其相似。很感慨,如果不是日本帝国主义入侵中国,中国的现代化腾飞至少早半个世纪。

荣家是搞面粉、搞纺织,并不是搞房地产的,但他们按照“沪苏无”的概念,在无锡圈了一些地。在当时看,都是根本没人去的荒山野岭。现在再来看,都是“地眼”,是最好的地。参观梅园时,原来以为这是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把荣家的私家公园充公了,或者是他们捐献出来的。听了讲解才知道,20世纪30年代建的这个梅园,一开始就是给公众建的。他们当时并不能说已经非常富有了,就已经有了这样的公共意识和公益行为,显然比我们这一代企业家要做得更自然、更纯粹。从这一点就能看出,我们这一代企业家,还没有达到他们那一代民族企业家的水平。在他们那一代人身上,能够看到中国优良的文化传统。

荣毅仁先生去世的时候,《中国企业家》杂志找我约稿,我写了一篇纪念文章,题目叫《梅园忆荣公》,写的大概就是这个意思。后来听说,荣家挺欣赏那篇文章的,其实是我参观梅园后的真实感受。那时候万科已经是中国最大的房地产商,但我觉得自己的认识水平还没有达到他们提出“沪苏无”的那种高度。他们是儒家文化熏陶出来的,有一种“以天下为己任”的胸怀。

看西方的资本主义史,尤其是资本主义思想史,提到工业革命中商人的角色。像福特、洛克菲勒等19世纪末崛起的那一代商人,按照现代工业模式所组织的生产,无论是炼钢、炼油、修铁路、造桥、造车等,显然都对社会进步起到了积极的推动作用。而且那一代商人创造财富之后,家族的很多钱财都用于建立慈善公益基金。像洛克菲勒基金在中国建的协和医院,至今都是最好的医院。

美国、日本的商人都经历过地位低下的阶段,但这个阶段过去之后,就赢得了尊重。不仅仅他们的产品受消费者欢迎,而且倡导了新的生活方式,企业文化也对社会有所推动。日本“二战”之后的发展,靠的主要就是工商业者。他们成了推动社会进步的重要力量。

纽约的洛克菲勒中心门前有一座阿特拉斯的雕像。这座雕像落成于1937 年,当时,企业家精神这个概念在西方也是刚刚提出不久。托起天堂的巨神阿特拉斯,是纽约企业家的自我期许——“我们就是承载美国经济与社会的巨人”。从那之后,美国社会建构起了一套有关企业家的英雄叙事,正是这种英雄叙事和道德勇气,才使得美国企业家勇于承担社会责任,积极投身到各种公益事业中去,并赢得社会尊重。

应该说,就是在那个阶段,我才接受了商人/企业家的身份,认定自己这一辈子就是做企业了。既然要做一辈子,就不能看不起它,不然怎么把它当作一辈子的事业来好好做呢?

(内容摘编自《我的改变:个人的现代化40年》,三联书店授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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