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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靠拆手机暴富,“全球垃圾之城”去毒与重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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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标题:曾靠拆手机暴富,“全球垃圾之城”去毒与重建

这里曾经因为电子垃圾拆解产业而饱受诟病,被外媒称做“全球垃圾之城”,人们也曾在毒害和利益中沉浮。但现在这些都已成为历史。

文|高婧婧   编辑|马吉英   摄影|史小兵

当国外媒体记者出现在贵屿,当地老百姓见着就跑,一直跑到田地里,还是被外国记者围起来采访,最后被当地政府的人和民警解救出来。

在潮阳区贵屿园区管委会副科级干部李镇兴印象里,这是在早年贵屿出现过的场景。 

提到潮汕,你首先可能会想到美食,或者那些赫赫有名的“潮汕帮”商人,比如黄光裕、李嘉诚,马化腾。然而,在潮汕地区,还有一个颇为“著名”的小镇——贵屿。“著名”,实为“恶名”,这个位于广东省汕头市潮阳区的粤东小镇,总面积约52平方公里,人口约17万,曾经因为电子垃圾拆解产业而饱受诟病,被外媒称做“全球垃圾之城”,这里的人们也曾在毒害和利益中沉浮。 

2012年,外媒拍摄的贵屿,可以看到成堆的电子垃圾散放在院子内。来源:IC photo

2003年,中山大学人类学系与绿色和平组织共同做过一份《汕头贵屿电子拆解业的人类学调查报告》,报告较详细介绍了贵屿电子垃圾拆解产业存在的状况,并在文中提到:富庶、遍地的电子垃圾和作坊,糟糕的环境和缺乏安全感的生活,构成了我们对贵屿的初步印象。 

贵屿几处重点区域的整治前后对比图。来源:被访者

当你用搜索引擎搜索贵屿两字,会觉得这个称号似乎并不过分:有很多漂浮物的黑色河流,冒着浓烟的电路板,以及坐在成堆的废弃硬盘前面的孩童。

当年的“盛况”引起了国内外的关注,看起来“有毒”的画面也成为摄影师们的“视觉猎物”。当地老百姓对记者有着天然的条件反射。因为这些记者的“负面”报道可能会毁了他们的生意,他们深知:钱赚到了,环境也牺牲掉了。

然而,这些都已经成为历史。2019年8月,当《中国企业家》记者走在贵屿镇的街道上,看到这里跟一些南方小镇已经差别不大:临街的商铺、3到4层的住宅楼以及骑着摩托车呼啸而过的人们。 

站在高处,俯瞰贵屿镇。

小巷整洁。

短短几年里,昔日的“全球垃圾之城”是如何重生的?

“贵屿味道” 

电子垃圾拆解是指对废弃淘汰的电器或电子设备进行加工回收:电子设备的外壳可以回收塑料和钢、铝、铁等金属;电路板上的电子元件被拆下来可以重新流入市场;拆解后的电路板最后还可以提炼金、银、铜等贵金属。 

然而拆解电子垃圾带来经济利益的同时,也产生了对环境的污染。私人作坊对电子垃圾的无序拆解,通常会产生很多剧毒物质,比如铅、镉、汞、二恶英等,这些物质进入水体、土壤、空气,对人类身体的损害极大。 

但贵屿人的确是靠着电子垃圾(主要是国外过来的电子垃圾,俗称“洋垃圾”)产业发家致富的。 

经过火法冶炼提纯的铜锭。按照八月上旬的市场价格,一块铜锭为半吨,约为2.5万元人民币。

贵屿南濒练江,由于地势低洼,容易内涝,遇到自然灾害的年头庄稼便会颗粒无收,老百姓没办法只能去外地讨生活。上世纪60、70年代,贵屿人就去广东深圳回收拖鞋、鸭毛鹅毛、牙膏盒等物品谋生;到了80年代末就有人专职做回收塑料的生意;90年代初,电子产业蓬勃发展,由于贵屿地理位置的优势,香港和台湾淘汰的电子产品率先流到了贵屿。 

与此同时,国外的电子垃圾通过深圳、广州和南海的转运点,开始大规模地进入贵屿。 

一开始是有“拆解技术”的外地人挖掘出电子垃圾的价值,接着就蔓延开来,一发不可收拾,做拆解的人越来越多,连农田都荒废了。电子垃圾的拆解一直以来就是全球难题,而贵屿人是利用家庭作坊进行野蛮拆解。从上世纪90年代到2012年,在无序拆解的二十年间,贵屿镇被扣上了“全球垃圾之城”的帽子。

酸洗作业整治前后对比图。来源:被访者

回忆起当年的场景,贵屿镇华美村副书记陈喜通有些感慨:“那时候家家户户搞这个,就弄个冲天炉,把烤电路板的烟气排出去。我们住在这里的人,一进北港桥就会闻到味道,来过的人管它叫‘贵屿味道’,就是一种很臭的味道。”他的邻居也在做这个行当,邻居家的冲天炉正好对着他家的三层楼,“气味呛得很,窗户都不敢打开”。 

拆解户陈伟扬是2001年开始做这个行业。他坦言,当时那个氛围“让你不得不参与进来”,因为看到了可观的利润。我们问陈伟扬,一年能赚到多少?他说没有算过年收入,总之靠着电子垃圾的拆解,陈伟扬赚到了第一桶金。 

目前陈伟扬的家,一层的大厅曾是拆解作业区,现在已经恢复了住宅的功能。

曾经的办公室区域。透明的大玻璃方便监管,现在还保留着监控录像设备。

住宅楼的主入口,曾经火烤电路板的区域,加热不完全就会产生二恶英等有毒气体。

《贵屿镇建设再生资源专业镇实施方案》显示,2010年全镇废旧电子电器、五金、塑料回收加工利用达220万吨,产值高达50亿元。有媒体报道称贵屿镇最高峰有10万人在做拆解,且拆解出来的黄金足以影响国际黄金价格。不过李镇兴表示,这个说法太夸张了。

铁腕整治

2012年发生了转折。 

这一年,国家以及广东省领导都意识到贵屿的环境问题迫在眉睫,亟须解决。当时关于贵屿的出路何在有两派观点,一派人认为要把贵屿的电子垃圾产业彻底清除掉,另一派人认为还是要保留电子拆解产业,疏堵结合。最后,后者的观点胜出。2012年3月,整治工作全面展开,与此同时,潮阳贵屿循环经济产业园(以下简称贵屿产业园)正在筹划当中。 

潮阳贵屿循环经济产业园。

2013年10月动工建设,当时的目标是2015年底前,禁止园区外一切电子拆解行为,拆解作业只能在园区进行,把无序的野蛮拆解变成“统一规划、统一建设、统一运营、统一治污、统一监管”。 

赵少雄就是在2012年这一年来贵屿镇当镇长的,当时他的一项重要工作就是关停、整治园区外的私人拆解户。 

“当时的省委书记胡春华,来过贵屿三次,可见铁腕力度之大。”赵少雄说,“一开始工作苦难重重,群众都不理解,当时园区还没建设起来,这不是断了人家的活路嘛。” 

现在园区外禁止电子垃圾拆解作业,一经查实,涉及3吨以上就要给予刑事拘留。

有一次相关人员突击检查贵屿北林村一家私人作坊,最后查获了几十吨电解锡,在当时这些电解锡的价值近一千万。赵少雄跟工商部门说,你们快拉走。他担心天一黑,村民会来抢货。果然货刚拉走,对方一家子和部分村民就来了。 

还有一次,突击一家卖“三酸”(盐酸、硫酸、硝酸,提炼金需要用到三酸)的作坊,查获了50多桶,“现在比较后怕,如果当时有工人泼硫酸就惨了。还好我们是做正义的事,镇得住”。

因为当时的行事风格果敢,赵少雄的同事还给他起了个外号叫“罩得住”。

赵少雄称,自己很多鞋都因为强酸的腐蚀而被扔掉,有一次他喉咙被呛到,喝了两个月中药。 

据官方资料显示,2012年整治前,全镇有废旧拆解单位共5169家,废旧电子拆解3088家,废旧塑料加工2081家。2014年贵屿产业园投入使用,1243家电子拆解户组成的29家公司和218个中小塑料造粒户组成的20家公司,一并入园,统一监管。

个人拆解户集中搬到园区内。做拆解的工人中,外地居多,工人的日薪大概在100~160元。

园区里的房租大约是每平米9块钱,对拆解户组成的公司有相应的优惠政策,比如2016年免公摊面积的房租,2017年减免一半,2018年恢复正常收费。 

园区内随处可见的环保标语。

如今承载重要使命的贵屿产业园,首期规划建设占地500亩,已经累计投入约13亿,主要分三大块区域: 

1、集中拆解作业区。该厂房配备了相应的废气收集环保处理设施,解决了拆解户的废气处理的需要。 

集中拆解区的一处作业区,目前配有专门的废气回收装置。

2、货物交易区。包括废弃机电产品集中交易装卸场,这里可以理解为“菜市场”,只不过卖的不是菜,是废旧电子电器产品。

所有入园区的废旧电子产品都要在这里集中装卸、集中交易、集中管理,园区配有一套电子系统

 

这张图上面显示着一家公司的进货量和出货量。

装卸场全年只有春节和清明节休息,每天运进来的货大概50个车次上下,一辆货车的运载量在25~30吨,每天这些货物基本都可以被“消灭”掉。 

具有当地特色的三轮车,改装后的三轮车可以承载更多的货物,采购完成后要靠它送到拆解户中。

除了装卸场,货物交易区还有一个电子交易市场,园区内拆解下来的还有使用功能的二手元件可以在这里进行销售。 

电子交易市场比较冷清,主要靠电子商务交易商品。

3、环保处理区。主要是工业污水处理厂、废气收集治理设施、危险废物转运站。 贵屿产业园还引进了TCL集团和中国节能环保公司两大企业。TCL做整机物理拆解,范围主要涉及四机一脑(电视机、冰箱、空调、洗衣机、电脑),这家公司是园区税收最高的企业,也是园区唯一享受国家补贴的企业。

拆解电视机的生产线,目前该生产线有工人36名,物理拆解电视机不产生危险废物。

TCL生产部经理陈链给我们算了一笔账,一台废弃空调回收价格在320元,拆解下来的部件一共能卖270元到280元,再加上人工费等,所以在没有国家补贴的前提下,拆一台空调要赔几十块。每个月采购废旧电器要花费1000万左右,但回本只有6、7百万。不过另一方面,拆解一台空调国家有130元的补贴。

 

中节能是一家央企,目前该公司的火法冶炼技术在国内十分领先,可以杜绝以前高炉焚烧造成严重污染的现象。 

中节能公司内的大型处理设备。

中节能主要做终端处理,园区拆解户拆完元件的电路板多会送到这里。2017年,该公司处理废旧电路板约1000吨,2019年计划处理6000吨电路板。

再生

2014年底,陈伟扬搬进贵屿循环经济产业园,他也是第一批响应号召入园的拆解户。“我们当时

 

陈伟扬在园区公司的拆解现场。

目前他的公司有工人100人左右,主要从事手机拆解,工人日薪大概在100-160元。采访当天工人在熟练拆解电子元件,手机多是带有按键的老款。“原来国外来的手机更值钱,现在都是国产手机了。”

谈到公司经营情况,陈伟扬说:“做我们这行,不稳定因素挺多的,比如货量。因为我们的货源有一些是外地的,如果下雪了,交通出了问题,那我们就没货卖;还有国际行情因素,最近行情比较好,因为黄金涨价了。” 

由于临近内衣小镇谷饶,目前陈伟扬还在与别人合作内衣相关业务,“如果转型成功了,也许就不做垃圾拆解了”。 

还有一个背景是,2017年7月,国务院办公厅印发《关于禁止洋垃圾入境推进固体废物进口管理制度改革实施方案》,要求全面禁止“洋垃圾”。 

在铁腕治理以及环保重压之下,没有人能说清贵屿有多少人离开了这个行业,像陈伟扬是有转行的打算,还有人做起了电商,有人干脆离开了这里。 

一位摆摊卖蚵仔煎的老板娘说:“我们不做拆解,以前有人租我们的房子做这个,那时候只要收房租就好了,现在要自己做小买卖才能养活一家老小,不过环境变好了。” 

老板娘的生意主要靠外卖,面对记者的提问,她显得有点警惕。

被垃圾产业笼罩多年的贵屿,如今也在寻求其他出路。赵少雄介绍,贵屿计划三条腿走路,除了拆解产业,还要做一个轻纺城、一条塑料深加工产业链。 

华美村新建的湿地公园,供老百姓休闲娱乐,这里曾经是养鸡养鸭的“重灾区”,如今经常有白鹭飞过。

如今走在贵屿的街道上,空气变好了,你已经找不到以前那些因为拆解留下的痕迹,所谓的“贵屿味道”也早已闻不到。

北港河曾经是排放酸液和垃圾的集中地,污染十分严重。目前两岸已经种上了植物,河水也日渐清澈,但是受到污染最严重的马望地区仍在进行土壤修复试验。

不过赵少雄依然繁忙。他现在的职位是潮阳区贵屿镇镇委书记兼贵屿镇园区管委会常务副主任,贵屿正在做练江整治,污水管网工程已经接近尾声,在接受我们采访前一天晚上10点多,他还在和村民谈心,做思想工作,“还是要给老百姓一颗定心丸”。 

说到现在的环境,赵少雄脸上露出了笑容,“现在我们这边的空气和水都达到国家标准了,我们喝的都是过滤一遍的自来水,但土壤修复还需要相当长时间的过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