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访齐泽克(下)】 “追求幸福”是当下最鲜活的意识形态
原标题:【专访齐泽克(下)】 “追求幸福”是当下最鲜活的意识形态 来源:界面新闻
记者 | 王磬 发自卢布尔雅那
编辑 | 崔宇
(接上篇)采访过半,齐泽克谈论的话题从世界格局转向了个人生活。
他谈及幸福,认为“追求幸福是当下最鲜活的意识形态”。他指出,幸福是一种副产品,但不该是人们生活的终极目标。他谈及婚姻,表示不希望婚姻制度消失。并指出,正是因为失去了经济功能,如今的婚姻才能成为最纯粹的承诺。他批判消费主义,认为消费行为并不只是在购买商品,还有其背后的文化意义和归属价值;但他也批判对于消费行为的过度批判。他批判左翼精英对于盛大革命的幻想,坚信革命只有在日常生活中被感受到才具有意义。
幸福是一种副产品界面新闻:说回跟“龙虾教授”彼得森的那场辩论,除了资本主义、共产主义之外,辩论主题里还有个关键词是“幸福”。你最近也在很多个场合公开谈及了“幸福”的概念。但它们给我一种印象…
齐泽克:我并不相信幸福。
界面新闻:这么说你是反对幸福的。
齐泽克:也不是,我当然不想见到人们受苦。我的意思只是,我并不认为幸福可以指代一种令人满意的普适性的生活方式。你不能通过直接把它设定为目标来得到它。在我和彼得森的辩论中,我提出幸福是一个必要的副产品。假如你为其它某些东西而奋斗,它就会随之到来。它只以副产品的形式出现。如果你只把幸福当做目标,那总是会导向自我毁灭的。
界面新闻:如果终极目标不是幸福的话,那它应该是什么?
齐泽克:我不知道。它可以是……我在这个问题上并不教条。当然,理想地看,你得找到自己的志向,你深入地检视自我,发现或者选择某些东西,譬如做一个好的工人、作家、舞者或是别的什么,可以是任何事情,然后你就一心专注于此。我认为这是当代人所缺乏的东西,缺乏这种专注于某些东西并为之奉献自己的一生的能力。
界面新闻:现在国际上也有许多关于幸福指数的排名,许多欧洲国家都排在前列。可能确实有些人就是会天然把幸福当成目标,另一些人则会在事业受挫之后说,那我追求家庭和个人的幸福好了。在一些国家里,让民众专注于“小确幸”的生活甚至成为了维持社会稳定的手段之一。在你看来,幸福是否在某种程度上变成了一种意识形态?
齐泽克:确实如此。我们也都知道“追求幸福”是写进了美国宪法的,虽然美国人会更小心地使用这个搭配:他们不说幸福,而是说“追求”幸福。你一直在追寻某种东西但永远得不到它。但我认为这种说法都仍然过分了。对我而言,幸福生活的典范究竟是什么?我想要做一些事情,例如写一本优秀的哲学著作。我为此疯狂工作了两年,完成了这本书,如果它真的很优秀的话,我自然会为此感到幸福,但我并不是为了幸福而写这本书的,而是因为有某种东西在推动着我。
这就好比坠入爱河,我很喜欢这个富有挑逗性的例子。当你与某人热恋时——这里我指的不是什么崇高的精神之爱,而是生理意义上的性爱——这不是幸福,而是一种痴迷(obessesion)。想象一下,当你处在热恋当中,你整天都会想着它,完全忽视了自己的职业以及许多别的东西。我们在这个意义上所做的许多伟大的事情,都是一种痛苦的迷乱。你是如此地在乎某些东西,以至于忽视了其它你认为不那么重要的东西。但我认为这是活得有创造性的不二法门。如今的消费主义文化大力将我们推向所谓的“幸福”,同时阻碍了前面所说的这种全神贯注。
界面新闻:你曾经也提过,幸福容易成为资本主义的某种输出物。
齐泽克:是的,这是商品的全部承诺之所在。我们都知道当今要怎么去推销一件商品,推销商品不只是卖出一件产品,而是推销与这件产品相关联的一切价值。例如,在我年轻的时候,牛仔裤就象征着一种反社会主义的姿态,象征着我想成为美国人,变得和美国人一样,尽管现在已经不是这样了。但道理是适用于所有产品的。这种意识形态依旧在起作用,哪怕对于很多持环保立场、有生态主义倾向的人而言也是如此。如今我有的朋友们特别热衷于购买有机水果,但我觉得他们并不真的相信这些苹果更好,而是一种象征社会团结的姿态,象征人与自然和谐共处。
界面新闻:是指那种,“你是某些东西的一部分”的归属感?
齐泽克:对,你是某些东西的一部分。就是这个道理。我们应当随时铭记在心,消费主义从来不只关乎产品,而是关乎产品的意义。我特别喜欢举一个例子,我的朋友里有做医生的,他有一辆吉普车,就是那种专为乡间而设计的、有大轮子的重型汽车。他住在市中心,车只用来去医院上班,但他买这辆车的理由很明显。这辆车的意义在于让他显得像一个来自乡村的硬汉,即便你本来不是,在你买了这辆车以后, 他就把这辆车融入了自己的个人认同里。
如今各种产品琳琅满目,我们之所以购买它们,不只是为了满足基本需求,而在于它们有一定的社会意义或者说社会性内涵。这种内涵也可能是进步主义的,譬如透过购买有机食品来显示自己与自然的亲近,但这仍是意识形态。我深信,这种日常生活里的意识形态无处不在。人们或许会说,意识形态如今已经死了。他们可能只注意到了作为一种体系的大型意识形态,而没有留意到我们每天都生活在意识形态中。正如你刚才所言,如今的主流意识形态就是幸福。我不太清楚中国的情况,如果你看一看西方,不难发现,做一个基督徒、社会主义者、资本主义者或者民主斗士如今已经不再是重要的目标。今天的社会告诉你要完全做自己,过幸福的生活,要有满足感等等,现状就是如此。这就是如今最鲜活的意识形态。
我经常会诉诸一个你可能比较熟悉的例子,马克思曾经说“宗教是人民的鸦片”。我主张,如今还有两样别的东西也是“人民的鸦片”:一是“鸦片”,二是“人民”。所谓鸦片不仅是指它作为一种化学品或者药物,而在于你需要它来保持心态。我曾经在某个地方读到,在美国大学乃至于整个学术与出版界,有百分之七八十的教授和学生或多或少都使用过佳乐定(Xanax)之类的抗抑郁药。从字面意义上讲就是我们离了它就没法活下去。“人民”则是指民粹主义。它通常又表现为民族主义、种族主义等等。当人们说起我们如今生活在一个犬儒化的、后意识形态的时代,我都会不禁发笑。这个时代确实很犬儒,但并不是后意识形态的。如今意识形态的生命力有增无减。
界面新闻:那么,你自己是否认同某种特定的意识形态?
齐泽克:这取决于我们如何理解意识形态这一术语。我对此持一种传统马克思主义的观点,意识形态是个负面词汇,它指代某些错误的东西。正如毛泽东所言,当你使用一个概念却没有注意到其中的矛盾时,就会掩盖冲突。给你举个简单的例子,今天我们当然都反对种族主义、骚扰,暴力,但我们倾向于从“宽容”(tolerance)的角度来看待这些问题。但我很不喜欢宽容这个概念。所谓的宽容更多是一个文化上的概念,我宽容你、你宽容我,进而相互宽容。它把社会斗争转变成了文化斗争,好像反对种族主义就在于美国人要宽容墨西哥人。对我来说,这是意识形态神秘化(ideological mystification)的绝佳案例。当你使用一个概念来标示一个真实的问题时,这个概念反而把问题神秘化了。
对我来说,这是与哲学相关的问题。我们哲学家不能提供答案,比如我就不懂怎样处理生态问题。但我想我们可以向人们好好展示,帮助他们提出正确的问题。正确的解决方案的前提,是正确地提出问题,而哲学家正擅长祛魅。提出问题的方式本身就已经是问题的一部分,在我看来这是今天的哲学家们的任务。
婚姻是人所能经历的最美妙的事界面新闻:我们今天的访谈也要接近尾声了。结束之前,我还想请你回答两个来自我们读者的问题。第一个问题与婚姻有关。与世界上的许多国际大都市类似,中国也有许多城市的离婚率接近五成,这意味着半数的人在结婚后都会离异。这位读者想知道你的看法:婚姻作为一种制度是否会渐渐消失?
齐泽克:我希望它不会消失,但我倒不是个老顽固…婚姻正丧失其经济功能,以往它有决定谁来继承财产的作用,但现在基本没有这方面的功能了。但正因为它失去了经济功能,如今的婚姻才能成为某种美妙的东西,成为最纯粹的承诺。你只是向社会表明,我在乎这个人比别人更多,我想要这样……这是为我而设的。婚姻如果指的是与某人共享世界的承诺,那它是可以存续下去的。性、充满激情的夜晚对我来说是美妙的,但我们都知道,你总得醒过来,对吧?那才是问题。对我而言,这才是真爱的开端。你知道,我们不仅是在做一些日常的琐事,还是在耐心地维持微小的日常性仪式,要过日子,诸如谁来打扫厕所,谁来做这件事或者那件事等等。这些小型的仪式很美好。我们如何准备早餐?我认为这是婚姻的真正奇迹。两个人的承诺。你的读者听了这些也许会有些失望。我并不相信流行的多角恋的理念,诸如我可以同时爱很多人……
界面新闻:你指开放关系?
齐泽克:我不是个道德卫道士,人们如果这么做了我无所谓,但对我自己而言,婚姻是有绝对排他性的,只能爱一个人。怎么说呢,开放式婚姻或者开放式关系经常具有很强的实用主义色彩,旨在满足我的不同需要,或者是有知识含量的闲聊,或者是高密集度的性爱,或者只是单纯地找乐子……这些对我来说都不是爱。爱不等于满足你的需求。爱要更形而上一些,它关乎绝对的信任。爱是我没法离开你而生活,我决定为了和你在一起而作出根本的改变。从这个意义上讲,我没法预测未来的走向,只能说最好不要让婚姻消失。在我们这个疯狂的世界,如今最流行的意识形态就是拿自我做实验,这是一种典型的美国意识形态。不要绑定在某个东西上,要尝试不同的伴侣、不同的性取向。如果你是个异性恋,那就尝试一下同性性经验,或者找一群人来做一些放荡的实验。我觉得这些不能让我感到满足。
我还是信奉绝对的承诺。爱不等于四处寻觅惬意的性生活,爱是你在某个契机上发现了某个人,接着你发现很难离开对方而生活,并决意要改变自己,要作出承诺。就算婚姻的经济功能正在逐步丧失,上面这一点也还是不变的,两个人的决定并不只关乎性,诸如你想要什么就能得到什么,而是基于双方都做好了共同缔造一个世界的准备。任何处于令人满意的爱情关系当中的人都能明白这一点,而这也是它真正美妙的地方。你需要建立一系列的小型仪式,譬如两人晚上出门散步,决定两人的分工等等。这是爱情关系里最困难的环节。需要走出野性的激情,实现改变,构造整个世界以及你们的生活之道。仅就这一个理由来讲,我就不认为婚姻是什么过时的、反动的老黄历,而是你所能经历的最为美妙的事情之一。
界面新闻:第二个问题与你刚提到的这些日常仪式相关。作为一个思想者,我们可以有许多漂亮的点子。我们想要一个更公平的社会、我们欣赏马克思主义等等。但一旦进入日常的实践就很难落实。例如,我完全明白消费社会的弊端,但我还是得买东西。
齐泽克:只有虚伪的知识分子才会那样说,我跟你保证。如今的哲学家和理论家可能还要犬儒得多,而他们对此也心知肚明。我和妻子甚至写过赞赏某种程度的消费主义的文章。我也得接一下地气,要与时俱进。假设你是个普通的工人,你没有挨饿,但你只是勉强维生,只有微薄的积蓄。你难道不应该每两个星期去一次小型的购物,放开手脚买一些也许完全用不着的东西吗?为什么不解放一下自己?这是为了真正的满足。在爱情里,我们送给别人的礼物也不应该是实用的礼物。这正是为什么,如果你有钱,你就送金戒指之类的东西。爱的表达就应该是无用的。与此同时,我对那些喜欢贬低穷人消费习惯的富人也嗤之以鼻。一个普通人跑到街头的药店里买一些根本没用的面膜或者洗发露,这是很好的,为什么不这么干呢?这也是一种解放的形式。
一些愚蠢的精英主义左派常犯的错误,就是幻想着盛大的革命。在雅典或者伊斯坦布尔的广场,组织几百万人,来一场运动。但我要说,革命的试金石在于第一天之后所发生的事。经过半年的革命和动荡,一切都恢复到平常生活。你能感觉到那个层面上的改变吗?我认为这是革命最有趣之处。我们如何回归日常生活?事情真的发生了变化吗?男性对待女性的方式是否有所不同了?在这一层面上,我持有一种赤裸裸的现实主义态度。
例如,我对1968年欧洲的性革命及与之相关的一系列运动有很多批评。但我们也必须承认一点,那就是这群疯狂的“60一代”确实让我们的生活不同于以往了,例如对待不同性取向的态度,对待女性的态度等等。以前无论是略带种族主义倾向、对同性恋开不雅的玩笑还是贬称女人是疯狂且歇斯底里的,尚且可以得到公众的容忍,现在这些东西则不可能登堂入室了。这确实是一种进步,对此我是个现实主义者。
这不是高高在上的进步,而是日常生活以及日常行为里的进步。人们总是说我们是一群疯狂的哲学家,但我们更像是蛮横的现实主义者。与此同时我们对那种激动人心的愿景也保持怀疑,比如百万人上街怒吼。我的问题始终是:革命第二天,你在家醒来之后会做些什么?革命必须能够在日常生活中被感受到,否则就只是在浪费时间。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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