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浪财经

盐源笮人之谜(下)

封面新闻

关注

迷信武力遭汉武帝灭国

考古发掘盐源老龙头墓地现场。据凉山新闻网

盐源老龙头墓地出土的铜三人二马枝形器。

盐源老龙头墓地出土的羊首雷纹“干”字型杖。

盐源老龙头墓地出土的三女背水青铜杖首。

铜三鸟杖首。

蛇蛙铜案。

□萧易

位于凉山州盐源县的老龙头是条东西走向的山梁,长370米,宽61米,面积22000余平方米,北面与西南各有一条小河流过,是块难得的风水宝地,地下密密麻麻排列着诸多古墓,年代在战国到西汉。
2001年初春,凉山州博物馆与盐源文管所决定联合对老龙头进行抢救性发掘,出土了铜鼓、铜釜、编钟、铜鸡形饰等珍贵文物。近年来,通过征集与收缴,盐源县文管所收集了大量青铜器,包括了乐器、礼器、兵器、工具、马具、饰品诸多类别。

双马神透露的迁徙之路

笮人的身世,似乎也隐藏在这些青铜器中。树形器,是一种薄片状的树枝形青铜器,树干两侧有两枚上下相连的圆圈,代表着祭祀天地的礼器“璧”,圆圈上站有一马,马上各骑一人,树端站着一个头戴三叉状羽翎、腰上佩剑的男子,他的双手牵着缰绳,瘦长的身体与树枝似乎生长在了一起。
这种树形器,此前从未在中国发现过,盐源共征集了20余件,纹饰虽有区别,两匹马头相对的图案却成了它们的最大特征——这是“双马神”,古代印欧人最古老的神祗之一,它们是一对孪生青年神使,常在黎明时刻降临人间,给人类带来财富,免除灾难。
北京大学考古文博学院林梅村教授在《古道西风》一书中,勾勒了“双马神”从异域走向中国的脉络。“双马神”最早见于公元前3200—前2200年里海—黑海北岸的颜那亚文化中,随着印欧人的迁徙,逐渐被欧亚草原上的游牧部族接受并传承下来,斯基泰人、塞人与阿尔泰人等游牧部族都创造了大量“双马神”形象。此后,这些游牧部落又将“双马神”带到了中国,内蒙古天山与阴山的岩壁上,曾发现了诸多“双马神”岩画,西北草原上的羌人也接受了这种信仰。
此外,盐源出土的其他青铜器也能看到北方草原文化的影子,带柄铜镜、双圆饼首剑、曲柄剑、弧背刀、菱叶形矛都是北方草原常见物品。草原的游牧民族惯用曲柄剑或短剑,在马背上冲杀时才容易拔出来。老龙头大墓常常用马头、马蹄随葬,这种葬俗在西南少见,在内蒙古、宁夏、甘肃却屡见不鲜,而诸如节约、马衔、马镳、马头饰、马铃等文物,更是游牧部族的物品,这就构成了一个假设:笮人的起源与北方、西北草原文化有关。
盐源地处横断山脉中部,横断山脉上接西北、北方草原,南连云贵高原,山脉河流多呈南北走向,自古便是民族迁徙的走廊。从年代来说,西北、北方草原文化器物的年代比盐源早得多,所以这样的联系不可能通过交往获得,唯一途径便是迁徙。人类学研究显示,大约商周时期,随着中原王朝的对外扩张,西北、北方游牧民族的生存空间日益狭小,以羌人为代表的西北族群从甘肃、青海一带通过横断山脉迁徙到西南,直到春秋战国时期才趋于平静。笮人,极有可能是草原游牧部族与西南土著部落融合而成的。

笮人坐享铜矿食盐之利

战国年间,笮人在盐源盆地站稳了脚跟,强大的军事实力让他们跃跃欲试,现代考古学追踪了笮人的行军路线:他们沿着甲米河西进,一度占据了泸沽湖,水草丰茂的泸沽湖是游牧部族的天堂;与盐源毗邻的宁蒗县大兴镇,出土文物与盐源如出一辙,看来笮人的势力曾深入云贵高原。
当战国七雄秣兵厉马,意图逐鹿中原之时,西南夷为了争夺土地、人口、矿产,亦交相攻伐,中国西南一度金戈铁马。笮人西南有昆明人,东有邛人,东北有冉駹,历史上的昆明人一度以武力闻名于世,楚雄万家坝共出土青铜器1002件,兵器就占了647件。夹在这几大部族之间,笮人恐怕也占不到什么便宜,惟有固守领土。
关于笮人的外交,史书的记载语焉不详,文物却透露了一些蛛丝马迹,史前的笮人与周边部族似乎有着频繁的交流。老龙头出土的编钟、铜鼓、铜案,都是古滇国重器,蛇首无格剑、云雷纹剑鞘、靴形钺也是滇国武士的装备;昆明人的墓地常有杖、杖首出土,双环首剑、臂甲、铜镯、柳叶矛也与盐源有亲缘关系;川西高原石棺葬的山字格剑、铜削、铜铃在盐源都能看到,老龙头墓葬以巨石盖顶的作法,也与石棺葬渊源颇深;就连遥远的成都平原,笮人似乎也有交流,三角援戈、巴蜀图语带钩都是巴蜀文化典型器物。
盐源青铜文化呈现出多元化的面貌,我们不止一次在笮人的遗物中,看到滇、昆明、冉駹、邛等部落的影子。首先,这或许与盐源的地理位置不无关联,横断山脉自古以来就是民族迁徙的大通道与文化交流的大动脉,而盐源恰恰是这条迁徙路线上的枢纽之地。其次,中国古代几种至关重要的战略资源,如盐、铜、铁、金在盐源都有丰富蕴藏,又以盐最为常见,从盐源的地名就不难看出,这是一个与盐有关的地方。
在盐源到泸沽湖的路上,沿途经过盐塘乡,境内黑盐井有着悠久的产盐历史。听说我是来寻访盐井的,郑家田村四组村民李龙军,把我带到村外一个叫扯日嘟嘟(彝族,意为沟)的地方,这里荒草杂生,种不了庄稼,沟里有大量陶片堆积,厚度约70厘米。我随手捡起一片,这是个陶杯残片,上面的绳纹清晰可见。扯日嘟嘟陶片形态单一,与一般日常生活用陶区别明显,可能是古时制盐的陶杯。
李龙军告诉我,村里的羊、马打这里过路,都成群结队地跳到沟里舔土里的白色盐粒结晶,怎么也拉不住,老人说,它们是在补充盐分呢。新中国成立前,村里还有座盐厂,盐工将水灌入岩层,再用木桶提取,为了提高卤水浓度,有时将经过盐水浸泡的泥土捶碎后倒入木桶,搅拌浸泡几天后,才倒进铁锅煎煮。由于木桶中有泥土,盐水呈灰黑色,烧出来的盐也是黑色,黑盐井由此得名。县城的盐源盐厂旁边还有个白盐井,产出的盐则以雪白晶莹闻名。
成都市考古研究院副院长江章华曾在盐源做过古盐业调查,他认为,盐源产盐的历史,可以追溯到《汉书》中的“定笮,有盐池”的记载,而在此之前,生活在这里的笮人便已熟练掌握了盐业开采,并一度行销西南。依靠着丰富的资源,笮人一本万利,坐享其利,食盐被源源不断生产出来,与其他部族交换青铜器、陶器、战马乃至装饰用的玛瑙、绿松石与琉璃,文化的交流也伴随着频繁的交易来到了盐源盆地。

汉武帝灭笮设立郡县

此后的历史是一段笮人不愿意提及的往事:西汉元光五年(公元前130年),汉武帝拜司马相如为中郎将,打通从蜀地通往安宁河谷的灵关古道,面对着突然吹入的中原之风,笮人显得无所适从,对武力充满了迷信的他们,逐渐走向了汉武帝的对立面。
西汉元鼎五年(公元前122年),一位汉朝使者从长安策马来到安宁河谷,带来汉武帝上谕:征发邛人攻打南越,同样的上谕也送到了笮人、且兰国(治今贵州凯里一带)。且兰国君联合邛人、笮人反叛,叛乱很快以失败告终,邛人、笮人的头领皆成了刀下鬼。“汉代的西南,有着诸多古老的部落,比如笮人、滇人、昆明人、邛人、哀劳人等等。汉武帝开发西南,这些部落或战或降,桀骜不驯的笮人,或许因为对自己的武力过于自信,拉起了反抗汉朝军队的大旗,却不料首当其冲遭受了亡国的厄运。”凉山州博物馆馆长唐亮说。汉武帝灭笮,看来是个一石二鸟的计划,既除掉了不听号令的笮人,又坐享食盐之利。盐,既能带来财富,也能招致灾难。
邛人、笮人灭亡后不久,滇国投降,昆明人被剿灭,一个个汉朝郡县取代了西南夷的地盘,笮人的故土被改为“定笮县”,也就是平定笮人的意思,这个炫耀武力的名字,一喊就是几个世纪。汉朝是中国历史上版图急速扩展的时代,许多偏安一隅的西南部落被纳入民族融合的浪潮之中,笮人自然也难幸免。
有学者认为,国破后的笮人并未离开故土,他们最终被汉化,融入了大汉王朝,而随着大批移民的进入,笮人以血缘关系为纽带的氏族社会最终支离破碎。笮人的灵魂,沉睡在地下,直到2000多年后才被突然唤醒——工匠、牧人、商贾、武士、巫师,他们多变的面孔,如同历史的背影,向世人展示了一出出迷幻的史前舞台剧。

加载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