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珠三角的力量:侨民与侨乡

中国经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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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珠三角的力量:侨民与侨乡

  叶显恩

  珠江三角洲的商业化,是随着海洋贸易的发展、出口产品的增进而逐步加深的。始自明中叶的商业化,到清乾嘉年间(1736~1820年),据时人龙廷槐对广州府(所辖范围大体相当于今珠三角)各县所做的从业结构统计,大约有30%的人口,直接或间接服务于商品流通的各个环节。

  就是说,珠三角当时约500万人口中,百万以上是借商业为生计的。如果再把从事以出口贸易为导向的商业化农业和手工业的烟户(明清时指“人户”)包括在内,则绝大部分居民,都已卷入外向型的商品经济活动中去了。

  广之十郡 东西二洋

  到了19世纪末至20世纪20年代,珠三角蚕丝区已靠出口为生计、海洋经济化了,而商业化以取得足够粮食供应为前提。清中叶以前,珠三角粮食主要是广西米从便捷的西江输入,近代以后则转为依靠洋米。据笔者实地调查,抗日战争爆发后,顺德就因内地米输出切断、洋米又无法输入而饿死不少人。

  珠三角是中国海洋贸易的基地,而广州作为这个基地的中心,自明中叶起发生了历史性的转型,不断地加强与周边府县的经济联系,将其提升为自身的经营腹地。清乾隆二十二年(1757年),朝廷确定广州为独口通商口岸,垄断中西贸易,更给珠三角提供了传统市场与地利之便。

  珠三角南端的澳门,于明嘉靖晚期也不断兴盛起来,成为远东的贸易中心,清代又充当广州的外港,作为其对外贸易的缓冲之地。鸦片战争后香港崛起,与广州、澳门三足鼎立,更强化了珠三角海洋贸易基地的独立。

  说到中国的海洋贸易,不能不提华侨。零星移往海外的华侨,源远流长,可追溯至秦汉。但华侨因聚居海外而形成的社团或社区,则在明代后期涌现,这主要是越海“南漂”的珠三角商人留居东南亚地区繁衍子孙的结果。

  在明初海禁严厉的时代,已有粤人作海上走私贸易,文献上往往称之为“通番”。据史料记载,洪武二十六年(1393年),香山县三灶岛(今属珠海)人吴添进就冒险“通番”了。明中叶以后,“通番”的现象愈加普遍与频繁,明人郑晓说“(广东)人逐山海矿冶番舶之利,不务农田”。

  所谓“通番”,一是本地人勾通前来广州的番船私相交易。例如,明嘉靖年间,每当外国商船一到,广州附近的游鱼洲居民(内有船夫、海商)会同居住广州濠畔街的外省富商,驾驶多橹船只,满载瓷器、丝绵、私钱等违禁商货到洋船上卖给外商,又向外商买回洋货。

  海商与外商相勾通,充当“接引之家”,亦称“窝主”,他们为番货提供仓储,并包揽推销接应的洋货,从中渔利。这种人一般都兼充外商与华商间非法贸易的中介人。

  二是经营帆船海外贸易。早在明宣德八年(1433年),广东的海商便“假朝廷干办为名”取得合法地位,造舟“擅自下番贸易”。正统朝以后,“广东民多挟大舸入海,与夷市”。明末清初岭南名学者屈大均曾指出,“广州望县,人多务贾与时逐”,“其黠者,走澳门,至于红毛(指在东南亚的荷兰殖民者)、日本、琉球、暹罗斛、吕宋,帆踔(跃)二洋,倏忽数千里,以中国珍丽之物贸易”。

  珠三角海上贸易是在官宦之家庇护或参与下进行的。诚如屈大均所言:“民之贾十三,官之贾十七。”他们“偏于山海之间,或坐或行,近而广之十郡,远而东西二洋”。

  清代广东尤其是珠三角海商活动的范围,已不止于东南亚洲各地,涉足地域更广阔了,“自海禁既开,帆樯麟集,瞻星戴月”。《南海九江关树德堂族谱》记载:“(海商)远涉重洋,经商于异域,获厚资,满载而归者,所在皆有。”

  他们依然采取“富者出资,贫者出力”的合伙方法,无力出资者,在船上当役员水手。克劳弗特(英国派往东方的第一批文官之一,1821年受英印政府指令出使暹罗和印度支那)的《使暹日记》记载,来往南海的闽广海船,除筹集资金造船外,还邀约具有航海经验和技术的人随船出行。出资多者任船长,船上的重要职员火长、财副和总杆四人给予补贴外,其余一概不发工资,所有员役按规定挟带私货,附船贩卖牟利。他们中有的“潜处番疆,逗留不返”,繁衍子孙,成为华侨。

  香山买办 苦力赊单

  鸦片战争之后,由于上海取代广州成为中国对外贸易的主要港口,广州港市衰落,大批为广州贸易服务的行业,陷入停顿和衰微;珠三角数以万计、十万计的船夫、舵工、水手、商伙等“借外来洋船以资生计者”,成为生活无着的游移人。由此而引起的经济混乱,以及尔后“红兵”起义、土“客”械斗触发的社会动荡,导致成批的劳动者移往海外,以谋生路。

  还有更深一层的原因,是人口的压力。从此时期至19世纪末,大凡海水所到之处,都有珠三角人的踪迹,尤以美洲和澳洲等地为主。据笔者推论,自19世纪40年代至20世纪初,珠三角出洋的华工达三四百万之多,无疑是我国数一数二的侨乡。

  海商懋迁海外而留居异域,或以“苦力贸易”、“猪仔(女的称“猪花”)贩运”“赊单苦力”等形式,被掠往海外当劳工而形成的华侨社团、社区,是海商建立的商业网络在海外一头的网点。侨居东南亚的华商,除通过其散置网点推销接应商品外,还传递信息,使家乡对远方异国的商情了如指掌,对各种经济机会作出积极的反映。

  他们对珠三角传送的种种建议,诸如投资于沙田的开发,引进作物新品种、商业信息、企业经营的经验和知识、先进技术等,对推动家乡的农业商业化、农产品加工业和商业性手工业的发展,做出了历史性贡献。

  还有华侨中的一些精英,将在侨居地学到的新技术和近代经营管理知识以及积蓄的资本,带回珠三角,创办近代的企业。最为突出的是,1872年,华侨陈启源带着他在越南由法国人经营的丝厂学得的知识,还有多年积攒的资金,回老家南海县创办继昌隆丝厂,产品在国际市场上销路通畅,周边各处回乡华侨闻风而起建厂。到19世纪80年代初,南海、顺德共有丝厂10余家,80年代增至五六十家。

  19世纪初,澳大利亚华侨马应彪创办先施百货公司,郭乐、郭泉兄弟开办永安百货公司,蔡兴、蔡昌兄弟发起大新百货公司。他们都是香山籍的华侨创业家,三大百货公司总部虽都设在香港,却引发珠三角新式百货业时尚潮流,先施和大新还在广州开设了分公司。它们兼营旅馆业和储蓄业,“隐然商店与银行相结合”。

  广东航运业的近代化,也多由海洋经济的产物近代买办商人推动的。如前所述,鸦片战争后,上海很快取代广州成为中国的贸易中心,原与西商有种种联系的广东买办、同事、跟随、仆役等人,与西商一起转移上海。据称,19世纪四五十年代,中西贸易中的掮客、通事、买办有一半是广东人。19世纪70年代,由洋务派官僚李鸿章创办的上海招商局,几乎都是由珠三角尤其是香山县的买办商人支撑,比如先后主持局务的唐廷枢、徐润和郑观应。

  同为香山县买办的郭甘章,在19世纪70年代初,已在香港置有多艘轮船,从事航运业了。这些航运业商人在广东地区着重发展内河和沿海内港的小轮船化,并仿照西方经验,致力于以广州港市为中心的航道网络和港口、码头建设。

  受中国传统文化的核心内容之一——乡土、家族观念的驱使,侨居海外各地的华侨,会将积攒的资金汇回家乡。19世纪末和20世纪初,侨汇成为珠三角经济的重要支柱之一。这些侨汇,除部分用于侨眷的消费外,其余多会投入家乡的建设。

  关于侨汇,最早的统计数字是1877年美国加州州议会上所作的评估:美国华侨汇款回国,每年平均为一亿八千万美元。又据旧金山总领事黄遵宪查看银行汇票总簿的记录,20世纪头几年,华侨汇款回广东省最多的一年为一千五六百万元,这仅限于一国一地的数额,古巴、秘鲁、西贡、新加坡等地汇款未计在内。

  据不完全统计,自19世纪六七十年代至抗日战争前,华侨在珠三角的投资达两亿四千万元。其中工矿业为2125万元,占总投资8.8%,商业服务业、金融业、交通业为8778万元,占36.5%,房地产业为13188元,占54.7%。

  粤港澳人 海内同心

  处于珠江三角洲边缘的广州、澳门和香港,一直是东西文化的交汇地,也是中国与世界各国往来的通道。从汉代的“译长”到近代的买办,从唐宋的“蕃坊”到近代的洋行,珠三角历来就有服务于外贸的专门人才,专辟为外商居住之地,以及由外商设置的商务机构,有的外商因居住日久而加入当地户籍。珠三角作为中国海洋经济的前沿地带,本地人或参与其事,或耳濡目染,对协同合作、开放创新,自然胸怀坦荡。

  但客观地看,由于古老的广州港市经济的特殊性,它的繁荣并不能自然而然地带动其所在地珠三角经济的进步。北宋以前,珠三角依然是一片局促南隅、沉睡未醒的荒服之地。宋代以降,尤其宋室南迁、偏安临安之际,北方士民的集团性移住,为珠三角提供初步开发的机遇;宋元修筑堤围,兴办水利,垦殖沙田,正是其初步开发的标志。

  明中叶广州市场的转型,又为珠三角提供了新的机遇,使其进入了开发深化的阶段。珠三角人善于把握,作出了合理的抉择。他们一方面将这片浅海滩涂,培育成适合种植经济作物的良田,一方面以外贸为先导,开拓市场,以出口贸易带动各行业的成长,不断地推动农业商业化,使珠三角变成海洋经济的基地。

  珠三角人本是由北方士民不断移住,并与当地土著融合而成的。自明代晚期以来,他们又纷纷前往东南亚,鸦片战争后,更跨越大洋,移殖美洲,荜露蓝蒌,备尝艰辛。历史造就他们敢于开拓、勇于创新、不怕冒险的精神。浓郁的乡土观念,又使他们以其事业的成功经验,以其从西方学得的先进技术和经营管理知识,来促进或具体帮助珠三角的近代化和海洋经济化。

  清末民国年间,珠三角已实现了以出口贸易为主体的海洋经济化,但他们并没有照搬西方的一套。例如,农业商业化是在保持小农生计的基础上推动的,而不是西方的大农场式;缫丝工业近代化时,200多间机械缫丝厂大多分布在乡村、墟镇,而不是聚集在少数大中城市。近些年来,珠三角乡镇企业奇迹般的发达,应该说是这种历史的合理传承。

  1978年以后,中央政府推行了全国从计划经济向市场经济的转变,面对这一历史潮流的转型,珠三角人再次迅速做出抉择,率先沿着市场经济的轨道前行,短短的40年间,取得了举世瞩目的成就。由此看来,一切绝非偶然。

  要知道,这是珠三角人,以及同样土生土长的港、澳居民,与侨居海内外各地的乡亲及华侨、华人,在这块充满产业革命精神的土地上,携手共创出来的宝贵财富和丰硕收成。

  作者曾为广东省社科院专任研究员。历任中国明史学会顾问、中国经济史学会常务理事兼中国古代经济史专业委员会副主任、广东中国经济史研究会会长等职。代表作《明清徽州农村社会与佃仆制》,另撰写《珠三角社会经济史研究》《广东航运史(古代部分)》《徽州与粤海论稿》等学术论著。近年致力于华南特别是海南古代经济与地方文化史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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