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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法与世法 ——浅谈顾随《驼庵诗话》

21世纪经济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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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法与世法 ——浅谈顾随《驼庵诗话》

    张冰

    宋代诗人陈与义有诗云:

    杨柳招人不待媒,蜻蜓近马忽相猜。

    如何得与凉风约,不共尘沙一并来。

    顾随先生评道:“此诗以浅近的代表深层的悲哀,后两句好,表现得沉痛。何能只要诗法不要世法?只要琴棋书画,不要柴米油盐,须不是人方可。有风无土乃不可能!”苦夏之人最渴盼习习凉风,然而凉风既要来,必然裹挟着尘沙。这是大自然的常理,也是人生的常态,电视剧《王贵与安娜》里,上海姑娘安娜跟着丈夫王贵回农村老家,一心想看梨花如雪,双脚踏进梨园,却只闻见沤肥的臭味,不禁落荒而逃。电视剧是幽默的,于安娜有讽刺,不严厉。哈哈一笑就过去了。在安娜,是只想看美丽的梨花,不想要“肮脏的”泥土和牛粪,这常常是城里读书人的通病。实则凉风和尘沙,鲜花和牛粪,雅与俗,美与丑,是一而二,二而一的。依苦水先生看来,做诗不可能只要雅,不要俗,雅俗分得太清楚,做人和作诗都要误入歧途:“在人世间何处可求调和、美丽、真实、不灭?而调和、美丽、真实、不灭即在矛盾、丑恶、虚伪、无常之中。”

    诗法即世法。二者绝非泾渭分明的。在我看来,一部《驼庵诗话》,既可看作中国古典诗词欣赏、创作方法的讲解,又可以看作一个人为人处世之道的阐发。顾随论诗,精彩迭出,既给人以文学上的启发,也让人不时产生关乎做人的自觉警醒。

    大概十年前,我第一次从倪伟先生的一篇文章里知道有顾随这个人,被那种既勇于跳入尘网担荷人生、又能以俊迈身姿透出渔网的人生态度所吸引,便到图书馆找来上海古籍出版社的《顾随文集》上下两册翻阅。那时还没有今日如此发达的网购旧书途径,到期续借多次以后,我干脆去复印了厚厚两大本,至今还收藏在家中,几次搬家都不忍舍去。我顶多算半个诗词爱好者,顾随谈到作诗之法的幽微之处,我虽能体会,但大多只可意会,不可言传,惟他谈到世法与诗法的相通,似乎于我有特别的触发。

    犹记得初读顾随谈禅论诗的文字,最让我惊叹的是“担荷”的精神,譬如论冯延巳:

    “冯正中,沉着,有担荷的精神。中国人缺少此种精神,而多是逃避、躲避,如‘因过竹院逢僧话,又得浮生半日闲’(李涉《题鹤林寺僧舍》)。宁愿同学不懂诗,不作诗,不要懂这样的诗,作这样的诗。人生没有闲,闲是临阵逃脱。冯正中‘和泪试严妆’(《菩萨蛮》),虽在极悲哀时,对人生也一丝不苟。”

    真严厉,可说得也真好。冯延巳的词我一向只当作深美闳约的爱情词来看,却不知道还可以如此评价。但细想也确是如此,恋爱当中仍可见出对人生的庄严。

    以勇于担荷人生苦难的精神出发,顾随推崇壮美、有力、有活泼生机的诗境,而对所谓的“神韵”并不十分赞赏。他评柳宗元的《小石潭记》“以其境过清,不可久居,乃记之而去”说,这种境界真是可怕,你待得住吗?

    诗人词家,他偏爱执着、挣扎、矛盾而有力量的灵魂,如曹操、辛弃疾、陶渊明。而对这三个人的感情又有不同,似乎最佩服曹操,最推崇渊明,而最爱稼轩。曹操是英雄,最有手段;陶渊明能调和,身体力行,不说大话,境界最好;说到稼轩,则数落出一堆缺点,然而,有缺点,也可爱。

    看他说陶渊明,真让人心向往之:“什么是调和?觉得这世界还可以住,不是理想的那么好,也不像所想的那么坏。要常常反省,自己有多少能力,尽其在我去努力。与外界摩擦减少,心中矛盾也减少,但不是不摩擦,也不是苟安偷营,是要集中我们的力量去向理想发展。”这个境界是凡人可达的境界,虽然高,但不是高不可及。

    看他说辛弃疾,则让人忍俊不禁:“稼轩这位山东大兵,有时真不通,……通有通的好,不通有不通的好,可爱。”

    我之所以特别爱读顾随的诗话,是因为他的诗话里不是光谈内容、谈技巧,而是处处看到有一个个“人”在。而与这些古人对话的,是一颗熟知古典却又富含时代感觉的现代心灵。

    如今,署名顾随讲录、著述的出版物多了起来,2014年河北教育出版社出版了十卷本的《顾随全集》,2012至2016年北京大学出版社出版了“顾随讲坛实录”三种,此外,还有各种单行本问世。本次三联书店所出的《驼庵诗话》(修订本)是从《顾随文集》、四卷本《顾随全集》中拿出来的单行本,和文集、全集中收录的文字相比,除去字句的补漏之外,附增了大量文学常识的注释,不失为一般读者走近顾随的一本入门书。(编辑 董明洁 许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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